全球首位“賽博格”去世,未來人機融合將走向何處?
2021世界機器人大會上展示的腦機接口技術(2021年9月12日攝) 李欣攝 / 本刊
➤身體各部分器官是為整體健康服務的,手術只是一種手段。通常情況下,對患者實施手術需遵循不傷害、有利、公正、尊重等基本醫學倫理原則
➤人體的數字化改造是相對特殊的場景,尚處於探索階段。特別是在思維表達、情感輸出等方面,技術難度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大
➤評估風險需要在人機融合的全過程引入倫理委員會審查機制
文 |《瞭望》新聞周刊記者 於雪 賈雯靜
與漸凍症抗爭近5年後,6月15日,全球首位真正意義上的“半機械人”(又稱賽博格,是人類與電子機械的融合體)——彼得·斯科特·摩根的生命定格在64歲。
2017年11月,彼得被確診為肌萎縮側索硬化症(ALS),俗稱漸凍症。漸凍症被世衛組織列為五大絕症之一,發病率不高,但尚無法治愈。隨着運動神經退化,患者行走、説話、吞咽、呼吸等功能會慢慢喪失,多數患者在症狀首次出現後的三到五年內死於呼吸衰竭。
作為全球機器人研究領域小有名氣的科學家,彼得決定用現有科技改造自己——把自身器官部分替換為機械。在他看來,只要還能活着,還有自由思考的能力,生命就有存在的意義。
彼得的離去並非結束,不少人相信他為人類開啟了一段全新旅程。多位受訪專家認為,這是一場圍繞人類生存質量展開的科技探索,是技術為人服務的前沿試驗。
而當人機融合的觸角深入生命本身,人們想要知道:未來該如何定義人類被“困”在身體裏的意義?人類的進化發展是否還有新的可能?如何理性認識生命的複雜性?
“史無前例”的醫學嘗試
據了解,為維持生命正常運轉,用現有科技改造彼得的第一步,是在各類併發癥出現前進行“三重造口術”,即胃造口術、膀胱造口術、結腸造口術,以滿足可能漸漸喪失的進食、排泄需求。
四川省腦科學與類腦智能研究院院長、電子科技大學信息醫學研究中心主任堯德中告訴《瞭望》新聞周刊記者,醫學上,造口技術發展相對較為成熟,三項手術本身難度並不大。挑戰在於把以往單獨進行的手術結合,目前世界範圍尚沒有患者同時進行過這三項手術。
彼得“史無前例”的手術面臨眾多爭議,最核心的問題是能否對未受傷的器官進行破壞性手術。
北京大學醫學部醫學倫理與法律學系副主任劉瑞爽&&,身體各部分器官是為人的整體健康服務的,手術只是一種手段。通常情況下,對患者實施手術需遵循不傷害、有利、公正、尊重等基本醫學倫理原則。
受訪專家提醒,不傷害原則需要明確損傷和傷害的關係。在醫學實踐中,損傷客觀存在,比如大多數手術都會對皮膚造成損傷。不傷害,主要指在醫學服務中不使患者受到不應有的傷害。
有利原則的核心是權衡手術的風險收益比。如果手術收益大於風險,醫生即有義務幫助患者。
公正原則是指醫生要公平對待每一位患者。在稀缺醫療資源的分配上,需要以每個人的實際需要等為依據,合理分配醫療資源。
尊重原則則要充分尊重患者和試驗對象的自主權。這意味着,是否接受某個治療方案,是否參與某個醫學試驗,應該完全由患者或試驗對象自己決定,醫生不能代替做出任何判斷。
劉瑞爽説:“醫學實踐需要根據臨床情況具體分析,滿足四條原則即可進行相關手術治療。即便不能同時滿足,哪怕其中一項能夠得到充分倫理辯護,也是可行的。”
公開資料顯示,多位醫生起初均未同意對彼得實施手術。受訪專家推測,醫生們的出發點可能主要基於不傷害原則——他們一方面擔心全身麻醉會阻礙呼吸,另一方面擔心手術可能導致疾病發展更快。而最終為彼得實施手術的醫生主要遵循的是有利原則、尊重原則。
在劉瑞爽看來,如果不進行手術,彼得只能慢慢“等死”,生活質量也會嚴重下降,對他來説可能更加痛苦。更重要的是,作為科學家的彼得,思想觀念較為超前、開放,對於器官改造後的利弊較為清楚,醫生這樣做既尊重了彼得的意願,也維護了患者的生命尊嚴。
彼得的“三重造口術”歷經3小時40分鐘。關於該手術的醫學論文,被選為2019年牛津年度醫學病例報告,其前瞻性和重要性可見一斑。
多位受訪專家&&,彼得的手術是一個很好的嘗試。未來在沒有其他方法可選的情況下,針對漸凍症患者的“三重造口術”可能走向規範。
人體數字化改造技術任重道遠
完成身體基礎性改造後,彼得決定用智能機器解決行動、溝通等問題。
為保持活動能力,科學家團隊為他定制了一個高端輪椅,配備電腦顯示屏,能夠通過眼球追蹤技術控制電腦,進而控制輪椅,幫助他站立、平躺、走動。
為能夠與外界溝通,彼得在尚能説話時,依靠技術團隊,留下了大量語言、形象素材,並創建了自己的3D形象,可通過眼球控制電腦,以3D頭像與外界互動。
2019年10月,彼得進行了最後一項手術——全喉切除,以避免因無法自主控制喉嚨的運動,導致唾液進入肺部威脅生命。而這個月,原本是醫生估計的彼得死亡時間。
術後,彼得徹底失去了聲音,但可以通過存儲在電腦中的合成聲音表達思想。於是,一個依靠大腦、眼睛、人工智能和各種電子設備與命運抗爭的“彼得2.0”誕生。依靠科技加持,彼得成為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半機械人”。
不過,現實版的“半機械人”與影視作品中科幻人物的無所不能存在較大差別。據媒體報道,彼得在改造後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比如,智能裝備並不能完全領會他的意圖,説一句話都要花費很長時間等。
清華大學人工智能國際治理研究院副院長梁正稱,這些細節表明,相關智能技術在應用層面仍存在瓶頸。
堯德中説,彼得的身體機能是不斷退化的,而技術學習和更新的速度遠遠跟不上身體的變化。對漸凍症患者而言,如何利用僅存的身體機能向機器傳達正確信號,是決定技術能否很好為其服務的關鍵。而對技術本身的發展來説,能否持續跟蹤身體退化的進程並同步做出相應的調整和改變、能否找到技術適應變化的規律等,仍需摸索。
梁正介紹,當下語音合成、虛擬化身等技術在娛樂和生活服務方面應用場景較多,比如智能客服、虛擬偶像等,相關技術已逐漸成熟,但人體的數字化改造是相對特殊的場景,尚處於探索階段。特別是在思維表達、情感輸出等方面,技術難度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大。
以腦機接口為例,堯德中&&,未來該技術或將在治療腦損傷領域發揮重要作用,包括嚴重的抑鬱症、病態的肥胖、睡眠質量低等問題,但這一技術預想很好,實踐難度較大。因為大腦信號不斷變化,採集信號存在難度。即便能準確提取信號,由於目前掌握的數據太少,想要準確理解信號的含義也很困難,國際上的成功案例並不多。
受訪專家建議,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主要依靠學習。未來可考慮增加樣本量,鼓勵更多專家、患者甚至健全人參與進來,跟蹤、學習人類身體運動與生理的變化規律。當學習樣本足夠充足、技術性能較為穩定時,技術就可能為改善患者生存狀態等提供更多機會。
人機如何深度融合
作為“機器化人”的現實例證,彼得的自我改造為人機深度融合提供了更多想象空間。
浙江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潘恩榮説,18世紀60年代以來,現代機器的發明和使用開啟了多次“機器換人”的高潮。
據了解,在“機器換人”時代,隨着自動化、信息化、數字化技術的發展,部分人力被替代,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人機關係的對立。但機器在替代部分傳統崗位的同時也催生出很多新職業,如自動化培訓師、數字化管理師、互聯網營銷師等。“人機是互補關係而非替代關係,並將逐步走向深度合作。”梁正説。
特別是隨着深度學習技術推動人工智能進入新階段,其再次深度改造人機關係,讓“機器化人”逐漸成為可能。
潘恩榮&&,如果説傳統的“機器換人”是機器介入人與人之間,那麼“機器化人”則是機器介入人類生命本身,構成的“後人類”——賽博格。
在劉瑞爽看來,“機器化人”時代,人類的思維或許可以永遠延續,在雲端實現永生。
美國特斯拉公司首席執行官埃隆·馬斯剋日前&&,他已將“大腦”上傳至雲端,並與其展開對話。對此,受訪專家提出,所謂的“意識上傳”只是噱頭,技術上仍存在諸多局限。
與雲端的“大腦”對話需依賴眾多技術,機器學習是其中的關鍵。梁正介紹,與目前主要基於深度神經網絡和大規模數據訓練的機器學習不同,下一步面向人機互動乃至“融合”的技術路線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模擬人類的學習方式學習,但因為目前尚不能準確還原人類的學習過程,對其中的因果關係尚不清楚,所以機器學習的深度和精度都有局限;另一種則試圖建立一個窮盡人類所有知識的知識庫,並將該知識庫注入機器,但由於數據量過於巨大,如何順暢調用各類數據也存在難度。
顯然,相較於一些人的美好願景,以機器學習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術的成熟度還遠遠不夠。“打個比方,現在還處於細胞階段,距離複雜的生命還很遙遠。不是説完全沒有可能性,只是路還很長。”梁正説。
總體來説,人機融合尚處於外圍領域,比如為運動功能喪失的患者換上假肢等。對於更深層次的人機融合,全球鮮有成功案例。
在堯德中看來:“除技術成熟度不夠外,更關鍵的是,人機融合尚未形成共識。例如機器會否取代人類、可以在哪些方面取代人類,機器會否擁有自己的意識、是否允許它擁有意識等。”
“和諧的人機關係始終不能脫離人的尊嚴,要以人的自由意志為核心。如果脫離了服務於人的根本準則,技術將很危險。”劉瑞爽説。
怎樣劃定人機融合的邊界
彼得的生命已經終止,但其留下的關於人機融合的邊界等討論仍在繼續。
科技是一把雙刃劍。在新一輪科技革命助力傳統産業轉型升級、驅動智能經濟快速發展等的同時,當人機融合的觸角深入人類生命,也可能引發一些社會風險。
受訪專家談到,相關技術一旦落地,在使用中可能伴隨不公平現象,比如是否所有人都有機會平等享受數字化改造的資源,以及改造後的人類在某些領域可能具有天然優勢,更易造成兩極分化等。因此,人機融合的相關制度規範必須走在技術發展的前面,為社會治理保駕護航。
梁正建議,明確人機融合邊界首先需要明確使用目的。當人機融合用於疾病治療、提高個體生活質量時,通常滿足四項基本醫學倫理原則即可。
堯德中&&認同:“對一些罕見病群體,技術可能是他們獲得新生的唯一渠道,要為他們敞開這扇大門。”
而當人機融合用於增強身體功能時,專家提出設置更多紅線,根據使用場景具體分析,並遵循風險可知可控的原則,即對風險可控的增強技術可以適當放開,對風險不可預估或難以控制的則要嚴格限制。
梁正舉例説,體育競賽領域顯然不能對人體進行增強改造,否則將與體育的公平宗旨背道而馳。在教育領域,提高智力的增強技術可能造成不公,未來風險也難以估計,因此需要對類似場景的使用加以限制。如果技術可以幫助人類擺脫學習中的重復性操作,這一類型的人機融合應用或許可行,但如何準確、科學地劃定邊界,必須嚴格論證。
劉瑞爽、梁正等&&,評估風險需要在人機融合的全過程引入倫理委員會審查機制,倫理委員會一般組成人員包括醫學家、倫理學家、社會學家、法律專家及社區人員和普通百姓等。對於涉及重大社會利益的典型案例,甚至需要法庭介入並通過相關行政機關審批。
不可否認,機器相較於人更加理性、效率更高、工作時間更長、應用場景更廣,但也正是人類的不完美帶給生命更豐富的體驗,也給文明的進步帶來更多可能。很多時候,正是因為人類不能決定生命的長度,才得以努力提升生命的廣度、深度和高度。
從這個意義上説,我們需要的或許不是一個理想的“超人”,而是一個獨特自由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