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你犧牲在朝鮮,但我們的約定我替你完成了。你沒看到的大好河山,我替你看了。”
雖然抗美援朝的紀念館、烈士陵園等設施並不少,但這位老兵還是堅持自建展館。他覺得,這樣離那些出生入死的戰友們更近
“老戰友,70多年了,祖國強大了,老百姓也富裕了,誰也不敢再欺負咱,你們安息吧!”
文 |《瞭望》新聞周刊記者 孫仁斌 王瑩 洪可潤 崔師豪
盛夏時節,遼寧丹東。
英華山靜默無言,鴨綠江浩蕩奔流。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唱起熟悉的歌曲,一身國防綠的98歲老兵王鳳和熱淚盈眶。對着悠悠江水、巍巍鴨綠江大橋,他舉起右手,挺直身軀,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王哲厚,雖然你犧牲在朝鮮,但我們的約定我替你完成了。你沒看到的大好河山,我替你看了……”70年前的往事,長留在老兵的軍禮中,長留在人們對英雄的思念中,長留在共和國的記憶中。
今年,是抗美援朝戰爭勝利70周年。
山河無恙,英雄不朽。如今,當年那些“最可愛的人”,有的離開了我們,有的已進入暮年,而他們用生命和鮮血鍛造的偉大抗美援朝精神,已深深融入中國人的精神譜係。
《瞭望》新聞周刊採訪了多位健在的抗美援朝老兵。聽他們講述穿越時空的歷史記憶,回顧盪氣迴腸的英雄史詩,再現這些老戰士初心不改,赤誠依舊的英雄本色。
“沒看夠祖國的大好河山”
2023年7月,到丹東鴨綠江前,王鳳和又拿出了那本《中國人民解放軍步兵第一二零師師史》,紅色的封皮已被摩挲得有些破損。
“這裡面有我們部隊的信息,有我犧牲了的戰友的名字。我想他們了,就打開看一看。”王鳳和坐在桌前拿着放大鏡仔細翻閱,思緒飄回了70多年前的鴨綠江畔……
1950年5月1日,海南島解放。王鳳和作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40軍的一名連隊指導員,參加了解放海南島的戰鬥。行軍途中,美國侵佔朝鮮、美軍第七艦隊封鎖台灣海峽的消息傳來,戰士們群情激憤:“我們打了這麼多年仗才建立了新中國,任何人再敢侵略,我們絕不答應!”
王鳳和所在的部隊奉命北上,經過八天八夜長途跋涉,趕赴中朝邊境的遼寧省丹東市。經過兩個多月的訓練,1950年10月19日晚,大部隊踏上了前往朝鮮的征程。
當晚19時許,隊伍邁上鴨綠江大橋,天空飄着濛濛細雨,江對岸的槍炮聲此起彼伏。王鳳和的山東老鄉、連隊副指導員王哲厚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王鳳和感到奇怪,就問他:“你看什麼呢?”
王哲厚回答説:“新中國剛成立,咱們國家的大好河山我還沒看夠哇……”
王鳳和做他的思想工作:“這有啥,等把這場仗打贏了,咱們一起回國坐著飛機看、坐著火車看,把中國看個遍、看個夠!”
一番話逗得戰士們笑了起來,大家豪氣倍增,步履鏗鏘地向着江對岸走去。
後來,王哲厚犧牲在了朝鮮戰場。替戰友看看大好河山,成了王鳳和一生的心願。
“805步,十幾分鐘就過去了。”對於那天夜裏走過鴨綠江橋的場景,志願軍老戰士程茂友記憶深刻:“一上橋我就一步步地數,我想記住這段路有多長。”每走一步,就意味着離祖國更遠,離戰場更近。這805步過後,等待程茂友和戰友們的,是保家衛國的戰場。
入朝當天,程茂友就在隨身日記本裏寫下一段話:“親愛的祖國,為了你的安全和朝鮮人民不受災難,為亞洲及世界的和平,我們暫時和你告別了。親愛的祖國,再會吧!”

志願軍老兵李維波在瀋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內為學生們講述戰爭經歷(2023年4月3日攝) 潘昱龍攝/本刊
“將紅旗插到解放的陣地上”
“英勇前進,將紅旗插到解放的陣地上。”——一面褪色的軍旗(複製品)靜靜陳列在丹東抗美援朝紀念館展櫃裏。
1952年11月,志願軍戰士將這面旗插上了上甘嶺主峰。志願軍與強敵浴血奮戰43個晝夜,這面讓敵人聞風喪膽的戰旗留下了381個彈孔,始終屹立不倒。
1952年10月11日夜,中國人民志願軍第15軍29師87團3營,奉命攻佔敵軍駐守的391高地。在這場戰鬥中,一位烈士的名字永遠被中國人民所銘記——邱少雲。
交戰時,敵軍對我軍潛伏區進行轟炸、掃射。彈藥將枯草引燃,火焰很快燒到邱少雲的身上,點燃了他的衣物。為了不暴露埋伏的戰友們,他忍着烈火焚身的劇痛在凍土上手抓腳蹬,任由大火將他吞噬,年僅26歲。
作為擔架連的戰士,韓遠泉永遠忘不了初次看到邱少雲遺體時的情景。
“當時我們還不曉得他的名字,後來經過同他一個部隊的戰友指認,我們才曉得他叫邱少雲。遺體被燒得僅有70厘米左右。聽邱少雲戰友説,他的身高可是有一米七啊。”説到這裡,韓遠泉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哭了出來。此刻的他,仿佛還是70多年前那名19歲的戰士。
為了將戰友的遺體安葬,韓遠泉和其他兩名擔架連的戰友冒着槍林彈雨帶回了邱少雲的遺體。轉移中,三人必須穿越3000多米的開闊地,韓遠泉在這個過程中負傷了。
“我肩部負傷,衣服磨破了,鞋子也被打爛。”到達目的地後,他們將邱少雲烈士的遺體掩埋在了一處長滿松林的山坡上。戰爭結束後,邱少雲烈士的遺體於1953年由朝鮮前線運抵瀋陽,安葬在瀋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
“我們的職責就是想盡一切辦法救治受傷的戰友。”志願軍老兵趙增江非常理解韓遠泉當時的心情。
作為擔架員、衞生員,他們在戰場上的任務是挽救生命。“我們很少摸槍。急救包、繃帶、擔架就是我們的‘武器’。”他説。
除了最常見的止血包紮、固定骨折的斷肢,衞生員們還需要為戰士們處理一些“疑難雜症”。由於當時的伙食大多是壓縮餅乾和炒麵,缺乏綠葉蔬菜,很多戰士得了夜盲症。
為了能讓戰士們喝上“蔬菜汁”,夜晚急行軍結束後,趙增江就會叫上幾位戰友一起去摘松葉、折松枝。
“朝鮮的松樹漫山遍野,我們衞生員用被單包着摘下來的枝葉,沒一會兒就裝滿了。”趙增江説,戰士們喝了“松葉水”後,夜盲的症狀有所減輕。
抗美援朝作戰時戰友們以苦為樂、豪氣沖天的精神讓趙增江印象深刻。
“有一次,我們隱蔽在山洞裏,看到偵察敵機慢悠悠地爬升,連駕駛艙裏的飛行員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看到他在那兒洋洋得意地嚼口香糖。”趙增江回憶,當時,一位戰友説:“這美國少爺兵咋還邊打仗邊吃東西咧。回頭啊,咱抓個俘虜問問。”此言一出,戰友們都笑了出來,緊張的氣氛瞬間變得輕鬆。
“在那麼慘烈的戰時狀態,我們的戰士還能有這麼樂觀的精神。這背後是強大的愛國信念做支撐。”趙增江説。
“必須要為他們做點什麼”
瀋陽市渾南區高坎街道舊站村,有一座用紅磚和黃泥砌成的特殊的紀念館——革命歷史及抗美援朝愛國教育館。
這個200多平方米的教育館,是91歲的抗美援朝老兵孫德山,自籌經費用七年時間在自家院子裏建起的。而自己則和老伴擠在十幾平方米的小屋裏。
在教育館的展櫃裏,擺放着革命軍人證書、和平鴿紀念章、挖戰壕時的小鐵鍬等一千多件展品。孫德山告訴記者:“為了蒐集文物、收藏照片,我撿了一車又一車的廢品去賣錢。搭建展館用的木料和塑料布也是拾荒得來的,一點點釘好再架起來。”
雖然抗美援朝的紀念館、烈士陵園等設施並不少,但這位老兵還是堅持自建展館。他覺得,這樣離那些出生入死的戰友們更近。
“到現在,我已經投入約十萬元。戰友在我面前倒下,我活着回來,必須要為他們做點什麼。”孫德山説,他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更多的人記住那段歷史,記住那些為了祖國犧牲的戰友。
不久前,瀋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迎來了一批小學生志願者。他們來自瀋陽的三所小學,也是志願軍老戰士金東輝找到的第四批講述抗美援朝英雄故事的接班人。
1950年10月,金東輝作為志願軍第39軍116師347團政治部聯絡員(翻譯),隨部隊出國作戰。他參加了第一至五次戰役和1952年鞏固陣地作戰,立三等功一次,獲軍功章一枚。退休後,金東輝一直從事抗美援朝宣傳和義務講解工作。
此前,金東輝培養出了多名優秀講解員。瀋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講解員、瀋陽&&境邊防檢查站幹警、瀋陽電視台記者,都是他的“學徒”。
瀋陽廣播電視台記者肖夏説:“有一次金爺爺問我,小肖,剛才我講的故事你記住沒?我講不了幾年了,咱作為接班人得抓緊啊。”肖夏説,這沉甸甸的囑託,她至今不敢忘記。
金東輝告訴記者,他今年89歲了,總有講不動的一天,希望有更多的志願者參與到抗美援朝英雄事跡的宣傳中來,“希望這些孩子們能成為優秀的抗美援朝英雄事跡講解員。”
金東輝還將自己珍藏的部分資料轉交給瀋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講解接待科科長王春婕,希望她能做好抗美援朝英雄事跡的宣傳,把老戰士的優良傳統傳承下去,接好班。
70多年過去了,老兵王鳳和兌現着自己當初對王哲厚的諾言。退休後,他走遍了祖國的山山水水,並再度回到丹東鴨綠江畔,來告慰當年的戰友:“老戰友,70多年了,祖國強大了,老百姓也富裕了,誰也不敢再欺負咱,你們安息吧!”
敬罷軍禮,老兵彎腰,把一束黃菊花擺放在江岸邊,兩行熱淚無聲滑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