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從“一團一策”到殊途同歸
—— 江蘇三個文藝院團深化改革的實踐與啟示
8月16日,為期16天、連演15場的江蘇大劇院原創民族舞劇《紅樓夢》圓滿完成“回娘家”之旅。演出門票早早銷售一空,場場爆滿、座無虛席。
看似“小眾”,卻能吸引“大眾”。這樣的“爆火”既非偶然,也非個例。近年來江蘇演出市場上,各種類型文藝創作生産單位爭先殺出“一片天空”。精品舞劇背後有何密碼?瀕臨解散的基層院團怎樣復興?年輕的交響樂團何以與世界“交響”?記者分別對話舞劇《紅樓夢》創作團隊、漣水縣淮劇團和蘇州交響樂團,尋找“一團一策”不同突破路徑背後,殊途同歸的改革“密鑰”。
改革用人機制:
匯聚人才成就作品
“天選寶玉”“沒見過這麼適配林黛玉的人”“劉姥姥特別活靈活現”……許多觀眾看完舞劇《紅樓夢》,常常會驚嘆舞者與角色的適配度。
選人用人,直接關乎一台劇能否立得住。在江蘇大劇院舞劇團首席演員、劉姥姥飾演者宋玉龍看來,舞劇《紅樓夢》在用人機制上有很大創新:招聘演員不看獎項、成就、資歷,更看重演員與角色的契合度,即“像不像”——和87版電視劇《紅樓夢》選角準則如出一轍。
文化生産的核心在人,改編經典《紅樓夢》需要傳承與創新並重。江蘇大劇院大膽啟用以90後為主的主創團隊。“通過最大程度把創演主導權交給年輕導演、編劇、作曲和舞者,我們充分地激發出青年藝術家的創新創造活力。”江蘇大劇院副總經理李斯思説。在南京藝術學院舞蹈學院院長許薇看來,該劇成功的關鍵正是青年藝術家們賦予的“當代審美性”,為傳世經典注入了新的活力。
在蘇州,也有一支充滿新活力的青年藝術家隊伍。平均年齡30歲出頭、樂手來自全球20個國家和地區,蘇州交響樂團“成團”8年,就成長為國內外音樂界不可忽視的一股力量。
2016年,中國交響樂發展基金會理事長、上海交響樂團前團長陳光憲,接受蘇州邀請參與蘇交籌備。新團首先遇上“招人難”,傳統解法是到兄弟樂團“挖人”。陳光憲則認為,與其互挖墻腳,不如走到國際上招聘良才。通過國際音樂界同儕熱情發動,不到一年時間,一支年輕、高起點、國際化的交響樂團就在金雞湖畔誕生,創下交響樂團建團史上的“蘇州奇蹟”。
“當時我從瑞士回國,想找一個年輕的樂團發展,發現蘇交有陳光憲、陳燮陽、許忠這‘三駕馬車’,還發布了清晰成熟的樂季計劃,剛建團就與穆蒂合作。”三十而立的北京小夥賈曉可,當下就決定和樂團一起“闖一闖”。如今,賈曉可已是蘇交第二小提琴首席,還捧回蘇州工業園區“高端人才”榮譽。
不僅要用年輕人,用人理念也要“年輕”。蘇交堅持“無論中外,同工同酬”,同時不遺餘力“引進來”和“走出去”:每年邀請世界級大師合作,擦亮蘇交品牌,讓樂手有更多學習機會;每年出訪演出,提升蘇交的國際知名度,曾受邀至聯合國總部舉辦中國新年音樂會,還在新加坡、東京、柏林、漢堡、維也納等地知名場館亮相。
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決定強調,深化文化體制機制改革,要“出成果和出人才相結合”。扎根鄉土的漣水縣淮劇團,似乎和國際范兒的蘇交完全是兩條賽道,但在“出成果”和“出人才”上的思路不謀而合。
1994年,翟永軍被分配到漣水縣淮劇團。彼時正處於“老戲老演、老演老戲”的劇團,既沒成果,也沒人才。“倉庫就是最大的排練場,但在當時我們幾乎無戲可排。”
無戲就找戲。“淮劇源於鄉村,基層劇團的主場是鄉村,演員也全部來自鄉村,寫農村戲再合適不過。”鹽城知名編劇袁連成在農村長大,這裡也為“漣團”生長提供了豐沃的土壤。與“漣團”達成合作後,袁連成一頭扎進農家,一番沉澱後將題材對準了“新人”——活躍在漣水大地的江蘇首批大學生村官。
2010年,全團停發3個月工資,集資創排《雞村蛋事》,袁連成16次易稿。劇團轉型頭炮打響,拿下江蘇省淮劇節“大滿貫”,更從演出大篷車走上白玉蘭頒獎&,開創白玉蘭評獎歷史先河。自此,劇團打破體制障礙和行業壁壘,採用“劇組制”運作模式,實行“劇目揭榜挂帥制”,變“以人養戲”為“以戲用人”。此後,聚焦留守婦女和留守村長的《留守村長留守鵝》、講述“文化扶貧”的《村裏來了花喜鵲》、展現關鍵時刻黨員風采的《哎喲,我的憨哥哥》……從村民到黨員幹部,從“村官三部曲”到“黨員三部曲”,劇團踩準時代節拍,讓悠揚戲韻氤氳在鄉村煙火中。
轉型復興越走越順,人才是關鍵。漣水縣投入近200萬元,委託揚州藝校、淮安藝校定向培養20名淮劇學員,實施“名師帶徒”計劃,形成一支梯次分明、結構合理、創新能力突出的文藝團隊。陪伴“漣團”近50年的漣水縣戲劇家協會主席、漣水縣淮劇團原副團長許晴説,“我們會幫助年輕演員盡快成長起來,讓他們在淮劇舞&上實現夢想。”
改革扶持手段:
抓環境促模式創新
“漣水現象”蜚聲全國劇壇這幕“好戲”,有&前劇團的一心求變,也有幫在關鍵的幕後助力。
啟動實施3200多平方米的團部及小劇場建設、通過財政補貼支持劇團常態化開展送戲下鄉,對超額完成演出場次的劇團給予每場4000元的補助……近年來,江蘇陸續&&藝術基金、精品項目扶持等政策,市縣兩級則針對基層文藝院團發展困局,從體制機制、政策扶持、人才支撐、績效考核等多方大力推進改革創新。“漣團”先後獲得省市獎補資金1000多萬元,曾經“窮得直不起腰”的基層劇團有了飽滿的精氣神,在農村題材輕喜劇的創作道路上大步向前。“我們趕上了好時代,遇上了好政策。”翟永軍感慨。
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決定強調,深化文化體制機制改革,要“抓作品和抓環境相貫通,改進文藝創作生産服務、引導、組織工作機制”。舞劇《紅樓夢》在創排初期並不受業內關注,一次次打磨成就了如今的現象級爆款。也有一點不可忽視——作為指導方的省委宣傳部,和作為策劃方的省文投集團,“把關”時堅持在審慎基礎上抓大放小,對意識形態“不撒把”、對藝術創作“不干預”、對成果體現“不苛責”。“他們鼓勵創新、我們敢於嘗試。”李斯思總結。
敢於嘗試的還有“成團”方式。“別的劇都是先有團再有劇,而我們是先有劇後立團。”李斯思介紹,《紅樓夢》創排之初,所有演員均為外請,隨着演出市場日益復蘇,依靠外請難以為繼。2022年,他們嘗試在全國劇院中第一個成立舞劇團,如今《紅樓夢》已是以本院舞團為支撐、部分為外請主演的運營模式。舞劇《紅樓夢》大火,意味着江蘇大劇院成功探索出了一條以經典文學題材為主要方向、以聯合多個製作方為主創模式、以打造生産型表演藝術中心為主要目標的原創劇目生産製作道路。
從傳統劇場向表演藝術中心轉型,這條自組“成團”的模式創新之路,同樣獲得了背後主管部門全力背書。蘇交“成團”路上,背後支持亦很關鍵。“蘇州政府很支持我的選擇,專門配備人員輔助外籍樂手招聘工作,只要看到合適的我們就打電話回來,他們馬上談合同;我們招聘一圈回來,合同都談得差不多了。”陳光憲點讚蘇州服務型政府的辦事效率,就連以往最頭疼的首席落戶,也交由政府一攬子處理。
正是如此,蘇交才從零起點不到一年“成團”。作為業界元老,陳光憲對蘇交有幾重改革構想,其中開了國內專業院團先河的,是樂器制度改革——樂團購買、樂手自帶和租借相結合。僅這一項,就節省採購成本約3000萬元。構想一一落地,蘇州毫不保留地支持依舊。
改革圈粉策略:
觀眾為本培育生態
陳光憲的另外幾重改革構想是,打造自己的樂季,打好國際化這張牌,以及最根本的是培育蘇州城市的交響樂土壤。
培養音樂土壤至關重要。“蘇交的音樂會辦得很好,但跟國際國內許多古典音樂氛圍濃厚的城市相比有很大差距。我擔心一直待在這裡,回到國際上可能會落後5年!”一位英國樂手的辭職,給陳光憲帶來很大的觸動——蘇交需要有自己的樂季。
樂季是表演機構或場館的周期性規劃,通常不少於連續33周,是職業交響樂團“標配”。如今,記者翻開蘇交2024—2025音樂季節目單,貝多芬、李斯特、德彪西、莫扎特等大師經典一應俱全,裏卡爾多·穆蒂、陳燮陽、許忠等當代大咖傾情演繹。清晰的規劃、高質量的執行,蘇交不僅留住了樂手,也在不斷培育城市氣質。
推動城市成為“愛樂之城”,還需走出音樂廳。“樂·客廳”、“樂·課堂”、音樂階梯、“大咖聊古典”、“大手牽小手”藝術普及周……蘇交的藝術普及特色品牌,構建了覆蓋學校、社區、企業的藝術普及全鏈條。在全國率先成立附屬青少年交響樂團,今年還將攜手穆蒂,將意大利歌劇學院項目引入蘇州……如今,蘇交每年演出超百場,綜合營收逐年穩步提升,人們欣喜地看到新樂團新動作依舊不斷。一票難求的觀眾席裏,常能看到熟悉的面孔,也幾乎沒有樂手離開。
舞劇《紅樓夢》同樣很火,觀眾想“入夢”卻不容易。以觀眾為導向,江蘇大劇院又開先河——舞&劇實名制售票。“我們不僅在江蘇大劇院做實名制,也在巡演的各家劇院推行實名制,同各個有條件的劇院一起來做這件事。”在李斯思看來,讓觀眾不用花高溢價就能看到心儀作品,是他們回饋觀眾的題中之義。
回饋觀眾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傾力演出。參演《村裏來了花喜鵲》時,許晴已逾半百。為貼合角色舉止身形,她40天減重18斤,每日排演劇目、學習唱腔近20個小時。“夜裏躺在床上,腦子裏也都是&詞和走位。”
演員與觀眾有着深深的羈絆。“我到現在也忘不了,有一年夏天團裏到漣水麻垛鄉演出,現場雷電交加,但觀眾沒有離場,我們也堅持到了最後。”當大雨傾盆而下時,觀眾演員一起躲進篷車舞台下的空地。“台下空間有限,我們彼此挨着彼此,就這麼手拉手挨過了暴雨。”那一刻,許晴深切感受到舞&上下的羈絆。“我們不放棄觀眾,觀眾就不會放棄我們。”
這也是為什麼火了的“漣團”,依舊執着於鄉土戲。“‘漣團’走出的路,即為農民寫戲,為農民演戲,不東張西望,不好高騖遠,因為適合自己,所以持續性發展。”翟永軍認為,這也是基層劇團的共通路徑,“找準定位,根據自身實際情況排演適合自己的劇目,切勿盲目攀高,丟了自己的優勢和特長。”(陳月飛 洪葉 柏麗娟 馮圓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