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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鹼灘上的“調色板”

2022年05月20日 19:06:07 來源: 新華網

  一

  老家靠海,與絢麗的灘涂距離很近,我總想盡情地逛逛。

  這不,雙休日早晨,我在東臺的西溪唐塔“海春軒”附近,呼哧了一碗濃釅的魚湯面,又來到了海邊。

  站在霧靄茫茫的海堤上遠眺家鄉灘涂,我的腦海總是浮現起長江、黃河之水裹挾著泥沙,隨著奔涌的波濤,撲向這片黃海灘的景象。我也不禁聯想起宋朝“三宰相”呂夷簡、晏殊、范仲淹,當初在東臺海邊做鹽官時揮毫寫下的《浣溪沙》《淮上遇風》等詩篇。我更想起頑皮的少年時代,在剛退潮的泥沙灘上,採嫩鹽蒿,逮蟛蜞蟹,赤腳踩晃泥沙,用稚嫩的小手在泥淖中摳撿蛤蜊,整個人玩得像泥人似的。

  徜徉在灘涂上,可謂一步一景,我的心兒也醉了。

  家鄉這片潮間帶灘涂濕地,處于東亞—澳大利西亞候鳥遷徙帶,乃世界罕見的淤長型海岸,且是生物多樣性的范兒,各類野生動、植物多達千余種。這兒灘涂上,葦蒿搖曳,藻荇肥美,魚蝦蟹貝甚多,是真正的“候鳥驛站”,鳥獸的“天然牧場”。平時,鳥兒在灘涂開會似的,雁類、鶴類、鷺類、鸻鷸類,黑壓壓地聚集一群,又呼啦啦地飛散開來。在百草葳蕤的春夏之交、蘆花飛舞的深秋時節,更有數以百萬計的鳥兒在灘涂上棲息、換羽和繁衍,像沙鷗、杓鷸、琵鷺、黑鸛、灰頭鵐、火烈鳥、黑腹濱鷸、卷羽鵜鶘、震旦鴉雀、疣鼻天鵝等,都是這裏的常客。那潮汐衝刷而成的大大小小的溝壑,遠瞧,就像一棵棵大樹烙印在沙洲上。而這些泡在泥水溝壑裏的泥螺、蛤蜊、沙蠶、白蝦、蟛蜞蟹、灘涂魚等,或蠕動著,或蹦跳著,或蜷縮著,好不自在。

  良禽擇木而棲。鳥兒是靈性的小精靈,是生態的晴雨表。東臺的條子泥濕地之所以有那麼多的鳥類,呼朋引伴、成群結隊而來,説明這兒的生態環境愈來愈好,有著磁場般的吸引力。以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小青腳鷸、勺嘴鷸為例,每年都有千只左右的小青腳鷸,或數十只、上百只勺嘴鷸(外號“小勺子”,全球僅存六百只左右)在條子泥濕地棲息。作為“勺嘴鷸迷”,我曾多次到海邊灘涂的草甸泥水間捕捉勺嘴鷸的倩影。勺嘴鷸胖嘟嘟的,長長的喙像湯匙,其羽毛夏日棕紅色,冬天呈灰褐色。它最喜歡的美食是灘涂上的淺水生物和底棲生物,如鉤蝦、蛤蜊、竹蟶、小螺和小蟹等。覓食時,它那“小勺子”嘴巴在泥水裏像掃帚般左右搖擺,拱來拱去,圓溜溜的雙眸忽閃忽閃的,“小萌娃”模樣煞是可愛。

  順著道走,我信步來到毗連條子泥的“天然氧吧”黃海森林。

  這片植被繁茂、綠濤翻滾的森林,乃我國沿海最大的平原森林,又名“水杉林”“知青林”“東臺林場”,面積約五千公頃,主要生長著水杉、意楊、銀杏、榆樹、青竹,也夾雜著女貞、櫸樹、棕櫚、落羽杉等。老人們説,這片森林與滋養它的條子泥濕地像哥兒倆,像老夫妻,相濡以沫,骨頭連著筋哩。

  “微雨夜來過,不知春草生。”我靠在一棵枝丫間有鳥窩的老樹旁小憩,幾只調皮的黃鸝、灰椋抖動樹枝,涼颼颼的水珠飄落在我的臉頰。我爬起來,腳踩松軟的草葉穿行。那紫藤繞樹、斜陽碎影下,飄浮在草上的落葉,或褐黑,或枯黃,或深紅。我轉身來到森林中央一偌大的河塘。塘邊,鳥兒啁啾,蛙兒跳躍,水面上有鵜鶘、熊貓鴨在遊曳,且有白鷺、塘鵝和丹頂鶴等立在塘畔“照鏡子”,有的昂頭挺胸忽扇著翅膀,有的扭著脖子用嘴拱戳著羽毛。那塘邊的薔薇、艾蒿、菖蒲、苜蓿、檉柳、紫穗槐、淩霄花,一叢叢、一簇簇,馨香撲鼻。

  宜人、宜鳥、宜獸,滿是鮮活與野性,這是黃海森林的標簽。

  “這裏的植物有六百多種,鳥獸三百多種,負氧離子很棒,PM2.5數值極低,已是網紅打卡地。”在黃海森林的“杉語木屋”,在“森林烏托邦”,我的耳畔總是回響起老林工的介紹。

  “草樹雲山如錦繡”。我想,安逸舒展在這裏的樹兒、草兒,躥蹦在這裏的荷爾蒙擴張的每一個動物,它們應是很爽的,活得愜意瀟灑的。因為,這方天然氧吧,沒有人世間的喧囂與浮躁,有的只是綠蔭匝地,草木葳蕤,生生不息的天籟縈繞,野趣盎然。我思忖,所謂敬畏自然、敬畏生命,人類與自然和諧共生,大致就是這種情境吧。

  二

  這些灘涂之美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彩虹之前皆有風雨。

  昔日鳥不生蛋、瘌痢頭般的鹽鹼荒灘,如今植被繁茂、鹿鳴鶴呦,離不開家鄉父老的接力拓荒,賡續植被,可以説,這片灘涂上蓬勃兀立、濃綠欲滴的一草一木都來之不易。

  “曉霜未(晞),忍饑登場,刮泥汲海,佝僂如豕。”這是明末清初的東臺籍詩人吳嘉紀感嘆家鄉鹽丁苦難的詩。

  煮海煎鹽的東臺海邊,從前就是一片蕭瑟、貧瘠的鹽鹼地。那千年淤積的黃沙黃泥上,遍布著鹽霜、鹽蒿和鹽民壘砌的土灶。現今,燒鹽的灶亭早已消逝,可那頭灶、三灶、六灶、曹撇、笆鬥、海陵、時堰、東淘等稱謂依然還在,范仲淹當年修築的阻擋海水的數百華裏的范公堤(又名“捍海堰”),特別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精神,儼然已在家鄉百姓的心窩裏生根發芽。

  “癸醜隆冬,甲寅孟春,五百知青,三批插場,林場注之活力,創業譜之新章。立戰天鬥地之志,田埂上青春激情高亢;揚改天換地之威,樹叢間知青笑語蕩漾……”

  我在黃海森林穿梭,邂逅幾位銀發飄逸、皺紋如壑的“老知青”。他們來自上海、無錫和蘇州,雖然口音不一,但大都精神矍鑠。在子女的簇擁下,他們駐足在一塊《林場知青賦》石碑前,吟誦著上面的文字,他們撫摸著當年用汗水澆灌、現已躥成大小夥子般的一排排大樹,一個個心潮翻滾。

  “叮當,哐當……”馬燈、水瓢,銹蝕的鍬鎬,油漆斑駁的搪瓷缽子。在“水鳥投檐宿,泥蛙入戶跳”的老屋,我與瘦削的老林工,坐在傘狀般的綴滿果子的銀杏樹下聊天,他顫巍巍地踱步至墻旮旯兒,將當年海邊栽樹用的幾個老物件翻了出來。他嘴裏嘮叨著,皴裂的手比劃著。

  “風吹鹽花滿地沙,蚊子都有蒼蠅大。……”

  當年參加荒灘植樹的“先遣隊”隊員回憶,當初,荒灘上種植的草木皆是抗耐鹽鹼的,有鹽角(號稱“吸鹽機”)、鹽蒿、田菁、沙蓬、鹼蓬、皂莢、刺槐、杉樹和榆樹等。為提高苗木成活率,大家挖溝排鹼,刈草墾荒,將堤西的河湖水引至堤東的鹽灘。當時面對的困難是,有時春天剛栽的樹苗,夏季就遭遇洪澇、颱風的“掃蕩”,大家只得硬著頭皮,重新在瘡痍的鹽鹼灘上植樹、培土。都説“世上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其實,那時候鹽鹼荒灘上刨坑栽樹,不亞于撐船打鐵之累。那板結的鹼土硬得像石頭,鐵鍬常碰到貝殼,鍬鋒被磕得像鋸齒似的,動輒要用磨刀石打磨。當時,大夥兒的夥食也差勁,常是玉米糝兒粥、粯子飯,夾幾根鹹蘿蔔幹,而且風沙常在碗裏打轉兒。入夜,一幫人擠在蘆葦搭制的漏風的草棚裏,鼾聲轟鳴。下大雨時,外面嘩嘩的,棚子裏嘀嘀嗒嗒的。

  逐夢鹽鹼灘,林木鎖芳華。

  我被老林工的敘説所感染著,感嘆其綻放的生命。

  在黃海森林的檔案室,在海邊村落的老宅,目睹褪色的林場老照片,翻閱紙頁發黃的林場花名冊,與那些滿頭白發、臉上寫滿滄桑的老場長、育苗能手、護林模范和“大學生林官”,面對面、零距離,總是令人肅然起敬。我打心眼裏欽佩“開天辟地”的首任場長朱龍山,以及在林場娶妻生子的馮坤喬,一家子扎根灘涂不言悔。還有,那個老林工梅壽芝,堪稱巍巍乎的老人,他前前後後,捧出二十多萬買樹苗,一輩子荒灘義務植樹,死後,按照他的遺願,其骨灰就埋在森林深處的樹根下。

  “替山河粧成錦繡,把國土繪成丹青。”數十載風霜雪雨,這裏的父老鄉親們一直賡續著“黃海林工”的薪火。我的家鄉海邊,有個古鎮弶港(我國海軍起錨地,流傳“紅帆船”“海防團”等抗戰故事),擁有八十余公里海岸線。海灘長,情也深。這裏的笆鬥、蹲門、漁舍、新曹、八裏等漁村,一些人家皆是荒灘接力植樹,爺爺將鍬鎬留給父親,父親老了,兒子又揮汗灘涂。他們像螞蟻啃骨頭,像崎嶇路上鋪綠毯,那鹽鹼灘的植被在不斷延伸……

  三

  林海,草灘,鳥浪,獸群。海天一色,潮漲潮落。

  沾近水樓臺的光,或執勤或遊覽,我曾多次徜徉在家鄉灘涂上,看灘涂日出,在條子泥觀鳥。在黃海森林的空中棧道,在漆桶潑綠般的草坪上,聆聽詩朗誦、讀書會、音樂會,欣賞太極、瑜伽表演,看那娉婷女子在鳥蟬聲聲中像仙鶴似的婆娑起舞,看那旗袍佳麗在樹影斑駁裏彈古箏、拉二胡、拉小提琴,我的心兒在陶醉的同時,也感到肩上似乎有一種沉甸甸的責任。

  “心繫黃海生態,呵護碧水凈土”這是我在海邊警所墻壁上看到的一幅標語。

  作為喝海邊鹹水長大的警察,我對家鄉這片灘涂是充滿情愫的。我知道,為了打贏黃海邊的生態保衛戰,為了在生存與生態之間尋找一種平衡,也為了某種承諾和救贖,家鄉這片迷人的生態濕地煞是不易。家鄉政府邀請南京大學的專家編制濱海濕地修復規劃,與復旦大學聯袂成立濕地保護中心,恢復條子泥濕地的生物多樣性,拓展防護林,搞增殖放流。條子泥濕地潮漲潮落頻繁,為讓大量候鳥有塊躲避漲潮的安穩的歇腳地,家鄉專門在候鳥覓食區附近,辟出近800畝區域(原為魚塘、蟹塘等),傾情打造出一塊固定的高潮位候鳥棲息地,命名為“720高地”,且成為保護候鳥的“中國樣本”。

  小舟從此逝,灘涂寄深情。我印象頗深的,是那恢復灘涂元氣的“退漁還濕”工程,家鄉政府那是動真格的,投入三千多萬元,公檢法司、環保、水務、林業和自然資源等部門,擰成一股繩,踏破鐵鞋、磨破嘴皮,讓數百養殖戶紛紛“洗手”上岸。為了清澈的愛,守住沿海生態凈土,當地政府還眼睜睜放棄了東沙、高泥和條子泥等區域一百萬畝灘涂圍墾計劃,並拒絕了許多頗有誘惑力的“肥肉”項目。還有,那個省裏讓東臺挂牌成立的,管轄鹽城、南通沿海地帶,以條子泥自然保護區、麋鹿自然保護區、丹頂鶴自然保護區等六大區域為主的“黃海濕地環境資源法庭”,迄今已經審理的數百個非法狩獵、非法砍伐的案子,那一摞摞卷宗背後,無不述説著家鄉公安民警為保護生態環境而衝鋒陷陣的故事。

  “灘涂安危,公安係于一半。”在家鄉的茫茫灘涂上,你總能看到警徽閃爍,總有一雙雙犀利而溫暖的眼神盯著。

  我掰指頭數過,家鄉黃海的海岸線駐扎著十來個“藏藍警隊”,像我熟悉的新東、新港、弶港、蹲門河閘、梁垛河閘等派出所,以及沿海交警隊、海防大隊等,都是響當當的“灘涂保護神”。那日,雨後乍晴,我順道踏訪海邊一警所,碰巧,幾位警察正出巡歸來,我上前細瞅,他們手攥的鳥網、獸夾上血跡斑斑。他們説,活的放生了,死的都掩埋了。一背著“紅十字”藥箱的民警説,今天還救了一只受傷的丹頂鶴,給它的傷口消毒、包扎後,當場就在葦叢裏放生了。

  “劍戟不離手,鎧甲為衣裳。”有一種守護,叫矢志不渝。

  我熟稔的這位老所長,臉頰黑裏透紅,一看就是“海的兒子”。他像“灘涂胡楊”鹽蒿似的,扎根海邊廿余載了。有人喊他是“活灘涂”,那些麋鹿、丹頂鶴等動物的習性,他張嘴就來。他桌上的那些《野生動物名錄》《濕地保護法》等小冊子,都被他翻爛了。海邊生態好了,非法獵捕的警情也跟著多了。為了接處警方便,他曾在灘涂上搞過“帳篷警務室”。他處理警情有股犟勁兒,你就是逮幾個野雞野兔,也甭想找人説情。一個雨夜,他帶著一個輔警匆忙去抓偷獵者,警車撞到大樹,車頭都成了“凹”字,萬幸的是,他們人無大礙,逃過一劫。老百姓説,這是積德了,菩薩保佑啊。或許真是如此。我曾翻閱過老所長的日記,什麼烏龜、蟾蜍、蟒蛇、黃鼬、刺猬、貓頭鷹等,都曾在他的幫助下死裏逃生。

  灘涂有靈,亦有情。不管是黃海森林還是條子泥濕地,那些跳動、飛舞的生命,都是值得人類呵護的。那天朔風凜冽,灘涂上覆蓋著雪被,一些鹽蒿草就像從白色襁褓裏探出頭來。我在雪地上嘎吱嘎吱走累了,在條子泥一隅小憩,有人報警,一頭野生麋鹿癱倒在泥沙灘上。我隨出警的警察像踩著風火輪似的,很快就趕過去了。見有人來,麋鹿在雪地上掙扎著想爬起來,又很快像醉漢一樣倒下了。我們摁住顫慄、扭蹦的麋鹿,迅速解開纏繞在鹿腿上的漁線,讓它得以返回叢林。麋鹿也是有情物。眼看就要鑽進灌木叢的瞬間,它也許感到這麼離開有些赧然,陡然停下腳步,高昂著兩只樹杈般的鹿角,遠遠地朝揮手的我們凝望著。這種互視的凝眸雖然只有短暫的幾秒,卻是暖暖的,含情脈脈的,讓人刻骨銘心。

  鹽蒿火紅,蘆花若雪,森林似海。

  家鄉這片“萬類霜天競自由”的海韻濕地,好消息也像鳳凰銜枝似的飛來。近年來,條子泥濕地(黃海候鳥棲息地核心區)正式被列為世界自然遺産、國家生態示范區,黃海森林入列國家康養基地,“長三角”康養小鎮等也正在毗鄰之地落戶。深秋,趕在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締約方大會前夕,中央電視臺在秋色斑斕的條子泥濕地,舉辦了連續數日的現場直播《尋覓勺嘴鷸》。那天,我乘東臺海監的大船在黃海水域巡弋,大家紛紛站在船舷上,或手搭涼棚,或舉著望遠鏡,遙看那黃海森林邊上,那條子泥沸騰的鳥浪、奔騰的鹿群,一個個興奮不已。“這兒的百姓真有福啊,地球的‘肺’‘腎’,這些金疙瘩都攬在懷裏了。”

  是啊,此心安處是吾鄉。家鄉這片黃海臂彎裏的生態長廊,憑海臨風,至真、至野、至美,乃是一個令人發呆、讓人微醺的地方。(作者:王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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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錯】 [責任編輯: 崔雯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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