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們見證居延海重生
10月中下旬,一場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襲擊內蒙古額濟納旗,那馳名中外的胡楊林風景區突然被摁下了暫停鍵。
19年前,我曾到過額濟納旗,採訪過旗裏有關負責同志和當地的農牧民,參觀過那裏最負盛名的胡楊王,還目睹了黑河跨流域調水形成的居延海水面。
如今,蔓延在額濟納的新冠疫情終於遠去,而我的記憶卻愈加真切,新奇、驚險、收穫滿滿的額濟納之行歷歷浮現眼前。
千里弱水情
2002年9月24日,我和同事馬維坤、張錳從甘肅張掖順黑河而下,經酒泉衛星發射基地,於25日中午抵達額濟納旗達來呼布鎮。當時我在新華社甘肅分社擔任社長、首席記者,那次我帶隊去額濟納旗的任務是要實地察看國家黑河調水工程的現實成效,要親眼看看乾涸多年的居延海到底來水沒有。
此前,我們已在甘肅張掖地區做了大量採訪,了解了兩年來這一跨流域調水工程的進展、存在的困難和問題,然後驅車500多公里,前往額濟納旗採訪。
得知我們的來意,時任額濟納旗委副書記馮呼和、副旗長鄧吉友和旗水務局同志非常高興。他們介紹了許多當地因黑河斷流帶來的生態災難,對國家實施黑河調水工程讚不絕口。馮呼和説,近3年,甘肅張掖已先後12次向額濟納旗分水,使黑河下游斷流長度和時間大大縮短,額濟納綠洲生態明顯得到恢復。鄧吉友介紹:“今年7月,黑河已直接向東居延海湖盆試調水一輪,水頭抵達了居延海並形成少量水面,這是居延海乾涸幾十年後的第一次進水。第二次調水從9月10日開始,20日上午到達一道橋,22日早晨流進居延海,現已形成16平方公里水面,待本輪調水結束,就會形成23平方公里左右水面,並一直保持到明年春季。這不僅有利於居延海湖盆周圍生態恢復,也有利於阻止冬春季節的沙塵暴東進。”
發源於祁連山深處的黑河,歷史上有“弱水”之稱。“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也讓黑河多了些許神秘,但真正了解它的人並不多。黑河全長800多公里,流經青海、甘肅、內蒙古三省區,最終匯入巴丹吉林沙漠西北緣的兩片戈壁洼地,形成東、西兩大湖泊,總稱居延海。
“居延”,匈奴語,意為“平地流沙”,準確而形象地概括了居延海一帶的自然地貌特點;而地名中的“海”,則是千里弱水的傑作,也是當地人對湖泊的昵稱。
歷史上,居延海水域遼闊,總面積300多平方公里,周圍胡楊遍地,林草豐美,依託黑河干流和居延海形成的額濟納綠洲曾是西北邊疆一道天然的綠色屏障。唐代大詩人王維的著名詩篇《使至塞上》就是在前往視察居延海戍邊軍情途中寫的,其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名句流傳千古。
但自20世紀中期開始,隨着黑河流域社會經濟迅速發展,水資源矛盾日益突出,導致黑河下游地區水源日漸枯竭,生態迅速惡化。40多年時間裏,綠洲面積從6900多平方公里銳減到3300多平方公里,40多萬畝胡楊林枯萎死亡,戈壁荒漠面積增加了460多平方公里。西、東居延海也先後於1961年和1992年完全乾涸。東居延海北距中蒙邊界14公里,黑河斷流、東居延海乾涸後,這一帶很快形成了一條六七公里寬的風沙通道,當地群眾稱之為“黑風口”,一年四季時時有沙塵暴從西北撲向東南。
乾涸的居延海和萎縮的額濟納綠洲成了新的沙塵發源地,引起海內外廣泛關注。據衛星遙感探測,其影響範圍涉及我國西北、華北、東北乃至華東等地區,總面積約200萬平方公里。也正因此,2000年春天,國務院作出黑河向下游跨省分水,拯救居延海、保護額濟納綠洲的重要決策。
採訪交流中,馮呼和和鄧吉友一再向我們表達對甘肅張掖地區幹部群眾的感激之情。他們説,黑河每次向額濟納旗分水,中游張掖一帶沿河60多個引水口一律關閉,農業灌溉全部停止。當時正在進行的那次調水,所有來水要全部注入東居延海,調水時間長達40天,可以想象,沿岸幹部群眾不知又要付出多大犧牲。
馮呼和還向我們講起了當年6月,當時張掖地區的相關領導到額濟納調研時,看到大片胡楊林枯死、林草地沙化、農牧民生活困難的慘狀後潸然淚下。他們回去後,組織本地區大力調整産業結構、走節水型農業之路,並苦口婆心做幹部群眾的思想工作,確保調水工作順利推進。而額濟納旗作為黑河調水受益區,則圍繞“用好生態水、重建大綠洲”,確定了“生態立旗、旅游興旗、工業富旗”的新思路,制定了綠洲恢復規劃,準備在兩年內將世代逐水草而居的3000多牧民搬進生態村,實現集中定居。
聽完情況介紹,我們探訪居延海的心情更加迫切。
參拜胡楊王
居延海位於達來呼布鎮西北方約50公里處,其間有30多公里是穿越牧民村舍、林草地和半荒漠化的鄉村便道。本來,黑河水是由甘蒙邊界的狼心山一帶經達來呼布鎮流向居延海的,但2002年之前二三十年間,黑河年年斷流,斷流天數最長將近200天,斷流長度上百公里,其河床及沿岸普遍出現荒漠化情況。黑河調水以來,有了些許生機,但尚未解決根本問題,牧民打機井要到二十幾米深才見到水。所以,路途所見依然荒涼。據旗水利局工程師呂新社介紹,調水工程實施後,當地正計劃恢復建設狼心山至居延海百公里綠色長廊。
通往居延海的便道並不靠近黑河沿岸,這裡的胡楊、紅柳也很稀疏,而我們朝東居延海的西北行駛,與馳名中外的額濟納胡楊林核心景區也越來越遠。但讓我們興奮和期待的是,聲名遠播的額濟納胡楊王就在前方路邊“迎接”我們。
胡楊王在當地群眾中被視為“神樹”,傳説已有800年樹齡。呂新社介紹説,神樹距離達來呼布鎮25公里,遠方的客人來額濟納,神樹是必看的風景。説話間,車子已停在靠近胡楊王的路邊上。雖然對胡楊王的高大神奇已有了充分的想象和預料,但下車抬頭的瞬間,我們還是被強烈地震撼了:那真是樹冠撐天,濃蔭蔽日,盤根錯節,滄桑絕倫。
神樹差不多有30米高,近前三四十米的地方,就得抬起頭來仰視,否則看不到樹冠樹梢,真有頂天立地不可冒犯之感。神樹樹冠枝葉婆娑、碩大無比,細小密匝的葉片已開始綠中泛黃,在陣陣秋風中發出嘩啦啦的聲響。走到樹下,地面裸露的虬根像攤大餅一樣鋪成了一個直徑二三十米的大圓盤。站在周遭參差盤繞的虬根上,我們一行6人硬是沒有合抱住神樹的主幹。繞着神樹來回打量觀賞,那多處皮開肉綻的樹榦、那全身上下歷經風沙雷電襲擊過的纍纍傷痕、那戛然斷裂而又發出新枝的枝杈,讓人如同面對一位飽經世事滄桑的期頤長者,頓生敬仰膜拜之情。離地面10多米高的樹榦和枝杈上,挂滿各色各樣的哈達彩幡,迎風翻飛、香氣氤氳,讓人仿佛置身於千年古剎、名山道場,不由心清氣靜,神爽魂安。在神樹東南側10多米處,還有4株高低、粗細不一的胡楊樹,據説都是神樹孳生出來的子孫輩。
現在的游客已經看不到胡楊王周圍有牧民居家的情景,但19年前我們造訪之時,胡楊王就在牧民道爾吉家門前的一大片場院裏。黑河調水以來,呂新社和水務局的人前往居延海察看水情,經常路過這裡,與道爾吉已是老朋友。聽説我們是從甘肅來採訪的記者,敦實憨厚的道爾吉顯得特別興奮。他趕忙把我們迎進院子,並擺上茶桌,泡茶遞煙,還端來瓜果點心,熱情款待遠方來客。和道爾吉聊起來,方知他世居於此,祖孫代代都是神樹守護者。冬春季節,神樹為他家院子防風擋沙;到了夏天,大人孩子常在神樹下吃飯喝茶。已人到中年的道爾吉説,從他記事起,就經常聽爺爺講神樹的故事:相傳,300年前土爾扈特人初來額濟納時,居延海一帶水草豐茂、胡楊遍地,其中神樹巍然挺拔、枝葉繁茂、鶴立雞群,樹下能容得80匹戰馬乘涼。於是,土爾扈特人懷着崇敬的心情將此樹供奉為神樹。時至今日,附近牧民經常來這裡祭拜,祈求風調雨順、人畜興旺。
道爾吉一家生活在黑河岸邊居延海附近,從小到大,親眼見證了黑河斷流、居延海乾涸、周圍大片胡楊林枯死、林草地荒漠化的過程。這些年,生態惡化、人畜缺水日趨嚴重,弄得人心惶惶,不知道日子如何過下去。感謝國家黑河調水工程,讓牧民兄弟們終於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當時,政府正規劃建設牧民定居生態村,這些長期分散居住的牧民很快要搬遷到集中定居點,這樣既有利於改善廣大牧民的生産生活條件,也有利於當地生態修復,道爾吉説他們一定積極響應。
遭遇沙塵暴
告別道爾吉,我們直奔居延海而去。此時天氣晴朗,西北風相伴。
出門北上,路況越來越差,不一會兒,完全進入了寸草不生的沙漠地帶,三四米、七八米高的沙丘此起彼伏連綿不斷,車子在沙丘間顛簸前行,風吹沙揚,空氣嗆人。呂新社給我們安排行程時就計劃好了:先看黑河進入居延海的入水口,再繞行到西北方察看居延海湖面,而這10余公里沙丘地帶是前往入水口的必經之路。
車行八九公里,越過一片略微隆起的高地後,眼前變得開闊起來,平緩沙地開始出現過水後乾涸龜裂的痕跡。不一會兒,地上的植被越來越好,車子很快到了居延海南端的黑河注水口。由於這裡是黑河沖積平原上的大片平緩沙地,以前河床很寬,這兩年黑河來水後變成了茫茫濕地,人和車都不能太靠近入水口,我們的車只好停在距湖面約2公里外的河岸邊。跳下車來,雙腳踏在長滿蘆草、梭梭、白刺等灌草叢生的岸邊濕地上,同行者個個激動不已。雖然這裡還看不到居延海水面,但從黑河上游一路追蹤而來,我們終於看到了千里黑河如願下泄居延海的景觀。出乎預料的是,黑河在這裡顯得特別溫順,20米寬的河面波瀾不驚,遠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波瀾壯闊。但是,當你站在這裡,心靈分明受到一種震撼。在河岸邊環視四週,到處是灌木綠草,剛才在路上看到的沙丘戈壁完全看不到了,空氣也變得濕潤許多。據介紹,這裡黑河流量約15立方米/秒,岸寬水淺,現在看到的水流正是9月10日從張掖地區開始的當年第五次分水。
由於急着要去看居延海水面,我們在黑河岸邊只停留了一支煙工夫,便起身前往西北面離湖最近的地方。但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我們車子開動不到10分鐘,西北面天空突然風沙驟起,一條齊刷刷的灰黃色風沙瀑布向我們逼近,眼前的天色很快變得渾濁起來。對於沙塵暴,我們這些長期在大西北生活的人都不陌生。但在這秋高氣爽的9月,在天氣晴朗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突如其來,真讓人吃驚不小。“快往回走,沙塵暴來了!”只見前面帶路的車子停下來向我們打招呼。這種情況下誰還敢含糊,我們一行兩輛車子迅速掉頭往回走。
就在説話掉頭前後幾分鐘時間,已是天昏地暗,天空由黃而灰而黑,鋪天蓋地的沙塵暴,呈萬丈懸崖狀,從身後滾滾而來,天地間黑壓壓一片。擋風玻璃和車窗被砂石敲打得叮咚作響,獅吼狼嚎般的聲音震耳欲聾,車子幾乎沒什麼能見度了。這種景況,以前只在電視鏡頭中看到過,沒想到讓我們不期而遇,當時很讓人恐懼。本來好好的天氣,怎麼突然間就變了臉,而且來勢兇猛十分可怕,連當地人也沒有任何警覺和預感!來時走過的沙丘地段大約10公里半個多小時車程,這時背風而行卻用了將近一小時才走入便道。總共50公里左右的路程,如夢魘一般走了將近3個小時。回到駐地,我們有一種落難歸來、死裏逃生的感覺。晚上與旗水務局和鎮上的負責人聊起來,大家説這種突發沙塵暴情況最近幾十年在額濟納旗越來越頻繁,對牧民群眾的日常生活和綠洲生態影響越來越大。
那天的經歷,至今想起來還心有餘悸。是的,如果不是身臨其境,如果不感同身受,就很難理解額濟納人對黑河水的期盼,就不懂得以胡楊林為代表的額濟納綠洲為什麼是神一樣的存在!
無緣胡楊林
由於進入達來呼布鎮,到處都能看到胡楊的風采,加之時間有限,我們打算放棄參觀八道橋胡楊林核心景區,但怪樹林和黑城可不能放過。尤其是時近深秋,怪樹林會更顯滄桑,那“生而1000年不死,死而1000年不倒,倒而1000年不爛”的傳説,對誰都是誘惑。可是由於當天下午被沙塵暴干擾沒有看到居延海,我心裏很鬱悶,一點看風景的興致都沒了。為了一探居延海入水的情景,我們奔波數百公里,結果因為沙塵暴就要與之擦肩而過,實在不甘心,如果就這樣轉身走了,那不等於此行沒有完成任務嗎!
糾結半夜,第二天一大早發現天已放晴,早餐前我和兩位同事商量,再次奔居延海而去。
二往居延,大家都有了熟門熟路的感覺,心情放鬆了許多。與昨天返程不同的是沙塵退去、晴空如洗、空氣清新透亮。我們的車子一路快速前行,很快到達目的地。
東居延海是深臥於茫茫沙丘中的淺碟狀湖盆,西南到東北大半圈都被沙丘包圍。只有黑河來水的東南側有綠色植被。我們是抄近路、從西南側到達居延水岸的。到達水岸前,同樣是先穿過幾公里沙丘,然後進入久已乾涸的堅硬湖床。湖床邊緣距水邊200多米,大約有20度左右平整緩坡,一色的細碎砂石,腳踩上去倒也舒服。一進入湖床,低窪處的湖光水色就映入眼簾。當我們在不遠處停下車子,步行幾十米來到水邊,目睹眼前無邊無際、澄澈碧藍的湖水蕩漾於沙海深處,真讓人喜出望外、心曠神怡。
正是上午10點左右,站在岸邊放眼東望,湖水在晴空麗日下煙波浩渺,水天一色;銀鷗白鷺翩翩翻飛,時近時遠;近處湖水邊緣片片水藻逐波泛綠,充滿生機。陣陣輕風吹來,空氣分外濕潤。此情此景,讓人對大自然的神奇和生命的頑強頓生敬畏。此時大家又是拍照,又是蹲下來捧水洗臉、扔石子玩水,個個開心不已。
如果不是在水邊現場目睹耳聞,哪會想到,16平方公里多的水面會是如此遼闊壯觀令人震撼;哪會想到剛剛來水沒幾天,就已水草茵茵、生機盎然。而身後寸草不生的沙丘荒漠又讓我們對黑河調水陡生緊迫感,對上游人民的犧牲奉獻多了一重理解和敬佩。
來到居延海邊,每個人都想多停留一會兒。雖然周邊岸線景色沒有多大變化,但大家還是頂着漠風烈日沿着西岸向北行走了一兩公里,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讓人意外的是,在離開東居延海返回途中,剛走出湖盆兩三公里,我們遠遠看到了一群駱駝。它們一溜小跑,來到一個略微凸起的沙丘上,停了下來。我們停下車子,慢慢走過去,靠近駝群,只見一股細細的泉水從沙石縫裏汩汩流出,流過一段五六米長的水泥渠道後,滲入沙石中。剛跑過來的11峰駱駝一個個低着頭喝水,旁若無人。水務局的同志告訴我們,這就是當地遠近聞名的“沙漠自流井”。其實它不是井,而是自然溢流出沙漠的泉水。
東居延海乾涸後它也照樣流出,成了這一帶荒漠中唯一的自然水源。因為駱駝有靈性,會認路,所以居延海乾涸後它們經常來這裡喝水。當地牧民還在自流井口修上了水池,放了一把鐵锨,防止風沙堵塞泉眼。
嚮導的車子又把我們領到了一座名叫敖包山的高高沙山上,參觀了矗立其上的一座敖包。敖包由石塊、樹枝堆集而成,是蒙古人敬天地、山川、水草諸神的地方。以前居延海有水的時候,敖包山下青草、鮮花遍地,高高的蘆葦隨風搖曳,駿馬馳騁,牛羊滿坡。每到祭祀日,東居延海邊的牧民便聚集在敖包山上,往敖包上添石塊、插樹枝、獻哈達,祈求風調雨順、人畜興旺。祭祀活動結束後,有情人便雙雙遠離人群,到僻靜的地方互訴衷腸。東居延海乾涸後,牧民紛紛遠走。這樣熱鬧的場景便遠去了。如今隨着居延海來水,來敖包山添石祭拜的人又多起來了。
如果説居延海重泛碧波令我們驚喜,讓我們看到了黨和政府改善生態面貌的決心和成效,那麼,駱駝泉和敖包的奇遇則讓我們看到了額濟納牧民飽受風沙之苦後的渴盼和寄託。在中午回到住地前,我們還隨機採訪了42歲的牧民烏力吉,他的家以前緊靠居延海,牛羊滿圈,生活不愁。後因居延海乾涸被迫南遷30多公里,搬到了鎮政府附近。
當天下午結束採訪返程時,我們感慨萬千。這次採訪,我們抓住了黑河入水的時間節點,對黑河調水有了全流程的了解把握,真可謂收穫滿滿,不虛此行。只是由於有其他報道任務,急於返回,無暇他顧,每每想起總是遺憾不已。(馮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