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零還少》及其續篇《皇家臥室》這兩本小説道盡人世一切罪愆與荒誕,但沒有反抗也沒有救贖。埃利斯的筆觸到了現實冰冷的刀鋒,一下子變軟了。
評論0讚0美國“邪典”小説家B.E.埃利斯的代表作《比零還少》(1985)及其續篇《皇家臥室》(2010),涉及各種血腥、暴力和施虐,照理來説會讓人血壓上升、脊背發涼,至少,你得感到作嘔,或者稍稍有點不適吧?可是,我們讀下來,為什麼就像看電影《五十度灰》那樣,分明覺得它沒有達到我們的期望值,不太過癮,甚至,還很不帶勁呢?
這就涉及小説的創作手法了。舉一個例子,如何讓一個非同非腐的讀者,接受同志文學?是把作品寫得拳拳到肉、汁液四濺、喘息連連,還是曖昧朦朧、迂曲婉轉、不似基情但勝似基情?經典小説中,前者的代表是法國作家讓 熱內的《鮮花聖母》,後者的代表是E.M.福斯特的《莫瑞斯》。老實説,《鮮花聖母》的重口讓人消受不起,《莫瑞斯》則成了大眾喜聞樂見的暢銷之作。同性戀文學,是要時不時往“耽美”方向寫的,准此,不僅不讓人不適,可能,還讓人十分享受、十分回味哩。
回到埃利斯。那麼,他是用什麼辦法,來讓讀者的生理神經、道德神經來接受這些花樣繁多的重口的呢?很簡單:拉來屏風一扇,擋在眼前,半藏半漏,掩蔽之。既然故事由第一人稱主人公“我”——克萊——講述,那麼,“我”難道不是可以出於各種心機,不把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全部抖摟出來嗎?比如在《皇家臥室》中,克萊昔時的好友、此時的敵人——黑幫老大瑞普——寄來殺人恐嚇視頻。“殺人”多麼可怕啊,但它只是一個概念,留在我們的腦子裏兀自盤旋,但也只是盤旋而已,因為一般情況下,我們是無法給予這個概念以有血有肉的想象的。至於視頻裏面的具體“血肉”,克萊是幫我們過濾、篩選,乃至美化出來的——就好比入殮師給屍體化粧——光影、色彩、剪輯,無不打上克萊本人的特徵。
那麼克萊這個人,到底是個什麼人呢?在《比零還少》中,克萊是個18歲的學生,因某些事回洛杉磯家裏休假。“某些事”,埃利斯從未交代,克萊也從未講起,但終歸是一些不方便提及的事,這些事讓克萊在休假期間,還要去看心理醫生。克萊的離異父母是土豪,克萊的小夥伴們,他們的父母也都是土豪。這些18歲的姑娘小夥,拜上世紀60年代父母所發起的解放運動和日後攢起的財富所賜,在上世紀80年代的自由環境之中,安然享受起嗑藥、酗酒、性亂的生活來。
於是,故事變飄變柔了起來。因為嗑藥、酗酒的關係,敘述的鏡頭老是晃來晃去,語言呢,則前後不搭,支離破碎,情節多斷線或閃回。一切都仿佛處於將定未定的狀態,一切又疑竇叢生但怎麼也找不出答案。誰背叛了誰,誰傷害了誰,這個我們是不知道的。誰傷心絕望,誰斷腕自殺,我們也不會知道的。因為我們從來就弄不清,他們是嗑藥嗑多了,酒精或精蟲入腦了,還是別的怎麼地。我們也弄不明白,他們突然歇斯底里,是情感在崩潰,還是心機在技癢,要演那麼一出戲,高調得讓某些人看見,或者低調得讓某些人看不見。
儘管《皇家臥室》情節相對緊湊集中,但總體上,這兩本小説予人的感覺,皆混沌得讓人找不到南北。我們就仿佛行進在一場大霧中,前一刻剛剛認出一些景色,後一刻這些景色就隱入一片白茫茫之中。這種奇特的寫法産生出一種“停滯”的效果,你明明知道事情在向前發展,但你看不到也聽不到事情是如何發展的。
這種“停滯”來源於小説時代和人物的心理機制。《皇家臥室》故事發生在21世紀初,但與《比零還少》中的上世紀80年代實在沒啥兩樣。只不過,土豪們熱衷的朋克搖滾換成報數鴉樂隊,黑膚泳褲美少年換成古銅膚色的金髮小鮮肉、保時捷換成寶馬、健康達人換成瑜伽大師。而其壓抑與無聊以及因之産生的尋求刺激的衝動,則如出一轍;因物質滿足而再無理想可尋,以至需要嘗試突破但無任何口子可破,也同樣如出一轍。這兩個時代,非常可怕,也非常誘人,至少對於這班富二代而言,它們既滋養着他們,又當餌料一樣吞噬着他們。
另一方面,人的心理同樣沒有發生變化。在《比零還少》中,克萊眼見一眾好友輪姦一個被灌了迷魂湯的女孩,想要施救而終於沒有施救,我們揣測他大概良心有過掙扎,至少他沒有參與進去嘛;而在《皇家臥室》結尾,濃霧逐漸散去,克萊不僅出賣了好友,而且還親自動手將其送上不歸路。只有到了這時,我們才發現這個一直帶領我們參與整個故事、與我們朝夕相處的夥伴,原來是這麼一個“從不為任何人做任何事”、除了自己別無他人的人。兩本小説始終瀰漫着一種局外人氣息,疏離、冷漠、克制,我們原以為這是一種創作手法(旨在去除青春物語總也縈繞不盡的那類矯揉造作),其實它是主人公心聲的反映和投射。
這兩本小説道盡人世一切罪愆與荒誕,但沒有反抗也沒有救贖。埃利斯的筆觸到了現實冰冷的刀鋒,一下子變軟了。説到底,他寫的仍是一闕青春物語,殘酷是殘酷矣,但説來説去,還是青春而已。《皇家臥室》的主人公們,就是一群老男孩,想的不外乎就是“讓一切都保持年輕與柔軟,讓一切都浮於表象,”就算明知表象會消失,不可能永遠維持下去,但是,“就在到期日出現在地平線之前盡量利用它吧。”青春也是一種毒品,上癮了,作家和他筆下的人物,都是無法輕易戒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