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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 特朗斯特羅姆與妻子莫妮卡,於201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特朗斯特羅姆於上周去世。 摩肩接踵的人群是一塊毛玻璃,飛舞的黃葉是拍出的一份份小電報,郵票是一塊魔毯,樹的影子形成了一串黑色的數字。人稱阿根廷的博爾赫斯為“作家中的作家”,因為他的作品裏充滿小説家的“元想象”,稱瑞典的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為“詩人中的詩人”,除了他極純粹、極標致的超現實主義詩風,還與他稀少的産量與巨大的國際名聲有關。看看他的譯者陣容,都是各國詩壇的頂級人物:芬蘭的凱?韋斯特伯格,美國的羅伯特?布萊和約瑟夫?布羅茨基,波蘭的切斯瓦夫?米沃什,中國的北島。 在瑞典,特朗斯特羅姆有另一個綽號:“禿鷹詩人”。中文不太好聽,但“禿鷹”説的不是形象或習性,而是意指他眼界開闊,覆蓋世界,直抵寰宇。托馬斯的第一部詩集《十七首詩》,很薄很薄的一本冊子,寫的時候,剛剛20齣頭的他在聽西貝柳斯,所有詩篇都對應上了西貝柳斯音樂裏的樂章,有《序曲》,有《復調》,有《節與對節》,有《尾聲》。他靠着這本集子賺的錢去了希臘和土耳其。再往後,等他工作了,他出國旅行就更多了。 旅行的見聞反哺了他的詩歌寫作,如《一個貝寧男人》,題注“談16世紀貝寧王國一個葡萄牙猶太人的青銅浮雕照”,這個浮雕照片,就是他在維也納一所博物館裏看到的。1980年代中他訪問中國,寫成《上海的街》一詩,讓中國人看了椎心不已:“黎明時人群奔醒我們寧寂的星球/公園到處是人,人人都長着八張玲瓏的臉,以對付/各種情況,避免各種過失……”他自幼的偶像,是享譽世界的探險家利文斯頓和斯坦利;而在人類社會之外,自然界也留下了他的足跡。2013年斯德哥爾摩的國立博物館辦了個特別展,展出特朗斯特羅姆兒時收集的昆蟲標本。他80大壽那年,哥特蘭島上發現的一種稀有的甲蟲,以他的名字命名了。 詩人闖世界,從各種文明、各種景觀裏汲取靈感,但他以什麼為生?托馬斯不是家境富裕的公子哥,他得工作,事實上,人們但知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的詩名,卻很少了解他賴以謀生的主業:心理學家。從1960年年近而立起,他就開始服務社會,最早在一所青少年管教所擔任教養員,後來又接觸到眾多問題人群——北歐這些高福利、高幸福感國家,人的心理疾患也得到了格外有力的重視。 “他們犯了罪,可説起自己的行為還挺委屈,”托馬斯曾長期供職監獄,後來,他在受訪時回憶起那些年輕的罪囚,“他們説:‘我站在一個房子裏,面前一大堆錢,事情就這麼發生了……’”説得好像他們自己也是受害者,至於錢到了他們口袋裏,跟他們沒關係。這種有意思的心理被他抓住了,他獲得一枚精緻的洞見:“你怎麼經驗,你就怎麼表達。” 你怎麼經驗,你就怎麼表達。詩人之強,不就強在與眾不同的經驗嗎?他説蘑菇“是黑暗的地底下/一個抽泣已久的求救者的手指”;睡着的人,“舒展成輪子的輻條”;人在帳篷裏點起了火,他卻説“爐子主宰着帳篷”;人走路,發出動靜,平常到不能平常的現象,他説,這是“地面的爆炸”。 角度奇特的經驗,製造出眾多令人驚嘆的表述,讀他的詩,最多不出三首,定會遇到讓你目瞪口呆的靈光閃現。萬有引力定律,盡人皆知了吧,有形的物體都在地面上,或早晚要落到地面上,托馬斯卻寫出了“白天壓着我們工作,夜晚壓着我們睡覺”。移動總有目的地,有終點,但夢游者會去哪?托馬斯説:“夢游者尼古德摩斯走在/通往地址的路上”。在《嘉裏隆》中,旅館的“地下室拖着身子在上樓”,發出奇怪的響聲。“步行街在外面走動”,這句話讓我想起那個經典的腦筋急轉彎:“小明看見一雙運動鞋,為什麼發抖?因為他看見一雙‘運動’鞋”——不過,托馬斯的世界觀可比小明複雜多了。 托馬斯名氣來得早,而他出過的詩集都很小,比如《十七首詩》,我們會好奇,誰會掏錢去買一本只有區區十七首詩的書來讀?事實是,這本集子一問世就收穫好評。比他小15歲的芬蘭詩人凱?韋斯特伯格,因為翻譯《十七首詩》而與托馬斯交厚,兩人討論西貝柳斯,互訪對方的國家和文化,蔚為美談。年長於他的美國詩人羅伯特?布萊,也跟他有幾十年友誼,兩人的通信以《航空信》為主題結集出版。勃萊力推託馬斯,托馬斯卻説,他更經常與一些對他的詩作不感興趣的人在一起——比如服役的罪犯。 勃萊把托馬斯的詩譯成英語,他説,有次做活動,有人問托馬斯,他的工作對他寫詩有何影響。在美國,詩人通常會説,我工作,掙了錢才好支持自己寫詩——謀生只是需要,不能和藝術創造相比。托馬斯的回答則出人意料:“好奇怪,怎麼從沒人問我的詩怎麼影響我的工作呢?” 我從這句話裏窺見了他思維和靈感的秘密,那就是下意識的換位、顛倒、傾轉。也可以説,是不確定,工作與謀生哪個為主,哪個為輔,在托馬斯這裡是不確定的。仍然可以從他的詩句中找到無數證明。“影子擺脫物體”——而不是物體消除了影子;“天空好像突然被暴雨塗黑”——難道不是先天黑再下暴雨的嗎?順序的顛倒産生了奇蹟。 《臉對着臉》,一首經常得到論者讚許的短詩,名字就隱含了一種二元平行觀,再看這些句子:“靈魂/磨着風景,像船/磨擦停靠的渡口”,“死線丈量着雪深/腳印在凍土上衰老/語言在防水佈下枯竭”:看,居次的、漂移的、附屬的、抽象的東西,依次挑戰居於主位的具體而穩固的事物。最後,有一天,“一切轉過了臉/大地和我對着一躍”——再也沒有主次之分,就連時間的先後,也被抹去了。 於是生命變成一場寂靜,一場辛酸的幽默,任何奮力在其中找出規律的人都將受挫。詩人的任務是把意外從邏輯中解放出來,把語言從詞語中解放出來。托馬斯的詩,氛圍寂寥,詞語凝練銳利,有如金剛石,不免讓人揣想,他本人也該是北方雪國的一個至純至粹、鎮日苦吟的文人吧。實際上,托馬斯一直在靠自己的專業生活。他説過:“有太多的事我想做——這是我的人生難題。”在監獄裏,他的任務是疏導囚犯的心理,這是個全天候的活計,“我都不知道我是怎麼寫作的。” 音樂,美術、心理學乃至公職,都成了他的愛好,養家和寫詩不僅不衝突,還互相哺養。他有很好的鋼琴修養,在他的詩裏,有“序曲”,有“交響樂”,有“管風琴音樂會”。他還翻譯,他曾為瑞典語《聖經》翻譯過部分章節;他説,要真給他全天的時間專心寫詩,他反而要癱瘓了。 在冷戰激化、各國都政治挂帥的六七十年代,特朗斯特羅姆的詩遇到了批評。人説他不寫政治。其實他也寫,1970年出版的詩集《看見黑暗》,是探索他的個人經歷的,但有好幾首詩都讓人聯想到政治。他最好的詩之一,《論歷史》,通透地講出了政治的本質:“激進和反動生活在不幸的婚姻裏/互相改變,互相依賴”,而我們,“作為它們的孩子我們必須掙脫”。接下去又是目光如炬的警告:“每個問題都在用自己的語言叫喊”,不要隨便搬移甲地的經驗到乙地去用,最後,“請像警犬那樣在真理走過的地方摸索!” 1986年2月28日,瑞典總理奧洛夫?帕爾默遇刺身亡,真相至今未破,掀開了瑞典冷艷安寧之下政治陰暗的一角。無數文人就此事大做文章,斯蒂格?拉森的暢銷小説“千禧年三部曲”,揭黑打惡更是毫釐不爽。托馬斯卻是個異類。他説,總理遇刺一事,無法刺激他寫作的慾望。換句話説,在他的深處沒有“內力”前去迎擊。“我感興趣的東西,都得有一段長歷史,我能回到一個很早以前的時代。” 他心中的“長歷史”,當然來自他的“禿鷹”之眼。他不關心一起謀殺,卻會關心“謀殺史”,會關心悠久而普遍存在的鎮壓、監控和服從,因為這與心理學有關;它關心體現在人類行為裏,而不是意識形態裏的政治。且看他怎麼寫官員:“和死亡打交道的人不會懼怕天光/他們在玻璃房指揮,他們在陽光下擁擠/他們把身子伸過櫃&左看右顧”(《在野外》),再看他怎麼寫審查制度:“請回味句中的含義。我們將在兩百年後相會/那時旅館墻上的高音喇叭已被遺忘/我們終於能安睡,變成正長石”(《致防線背後的朋友們》)。 詩歌,在特朗斯特羅姆看來,是二元相遇的結果,“一種強大的外力突然與一種強大的內力相遇”——只有一元,是不足以寫詩的。對於文學和詩歌而言,心理學也是另一元,心理學讓人更真實,更“在地”,不至於閉門造車。心理學也保護了他,讓他可以通過稠密的意象,而不是通過宣言和社論來向政治發言——如果他必須要這麼做的話。 59歲時他不幸中風,右半邊再也沒能恢復,他用左手寫詩、彈鋼琴。那時,他才出了第十本詩集,一共不過二百來首詩。太少了,是的,但這對廣大寫詩人來説未嘗不是一種激勵:大詩人也須百般錘煉,始得文字的真金。 他言語困難,行動不便,但音樂仍在他的大腦和心靈的深處,1996年,新詩集《悲哀貢多拉》發表,名字取自匈牙利作曲家弗朗茨?李斯特的鋼琴曲,他在好友瓦格納病逝時寫下了這兩支曲子。詩集中的第一首《四月與沉寂》裏,他寫道:“我唯一想説的/在無法觸及的地方閃爍/如當鋪裏的銀子”。他通過這樣的句子思考,或者不如説——等待着死亡:“溝中的花朵、鼓樂和沉寂/走吧,他們已被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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