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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出做高檔品牌的熱情、品位、態度和道德,為大眾做精良的中檔市場。
如果沒記錯的話,我的前老闆當娜今年應該六十有三了。典型的混血兒,印第安、高盧,可能還有一點什麼別的,所以精力旺盛,浪漫而熱烈。上個月我們在公司附近一家法國餐館聊天,她滔滔不絕講了近四個小時,還沒耽誤喝酒、吃鵝肝醬沙拉、給我看她手機裏的各種照片。回放當時的談話錄音,我聽見自己穿插在她話語間無數次的咯咯笑聲,似乎完全忘記了在她手下做設計師時那些流眼淚的日子。 如果跟一般美國人提起當娜的名字,一定不會有人知道。可對紐約內衣行業內的人來説,無論是設計師,還是百貨公司的買手,內衣公司的老闆,當娜可都是個厲害的名字。如果誰有幸被她那雙灰綠色、調皮又炙熱的眼睛相中,成了她手下一員,他的履歷上絕對就有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如果買手從她管理的展示間裏買到了內衣産品,就至少得到了幾個保證:最合適的設計,錯誤概率相當低的質量和信譽。如果是老闆,就一定做過自己手下也能有個當娜的夢。 當娜的確切身份是紐約規模最大、歷史最久的一傢俬營內衣公司的設計總裁。這麼説也許還是不能説清她到底是誰,好,那就提一提她任職的公司正在或曾經做過的內衣品牌吧:Vera
Wang、Oscar de la Renta、Ralph Lauren、Ellen Tracy、DKNY,還有睡衣老品牌 Eileen West
等。如果你恰好對紐約的內衣市場有點了解的話,你一定會感嘆:哦,原來美國大半個內衣市場都在她手上啊。事實確是如此。不誇張地説,美國每一家百貨公司的內衣區幾乎半壁江山都與當娜有關。 不過這些響亮的名牌並不是當娜的驕傲,説起自己的“戰績”,最讓她眉飛色舞的,從來不是
Vera, 而是曾經在半個月裏拿下 Sears 的一筆大單,或者是眼下她正做著的一個叫 Cuddl Duds 的大眾品牌。“光在 Kohl’s
的銷售額,就佔全店內衣的百分之多少,每個季度顧客都回來催要新貨。”説這話時,她眼睛裏金星閃爍,語調高揚。從很世俗的角度講,她也的確值得為她手裏做過的大眾品牌自豪,正是它們帶給了她相當優渥的生活:在上州有個農場,養着幾匹好馬;在蘇荷有間大公寓,養着幾條比她個子還高的純種狗。高端品牌麼,她説,其實並不能給公司帶來多少效益,不過是公司的門面而已。 這個道理其實她早就灌輸給我了,不過我一直不大情願接受。當年她招我於麾下,許諾的是給我一個不低於
Calvin Klein 那種檔次的品牌做設計—名牌果然是狡猾的門面,可最後,卻只是讓我做了她的“think
tank”(智囊團),即放我出去旅行逛店,當任何一個品牌需要時,我都必須能提供另一套設計方案。她一直覺得這是對我的特殊“待遇”,可我卻始終對履歷上不能寫曾設計過某品牌而只能寫曾為某品牌提供設計而耿耿於懷。 一起出差時,我也曾反問她,誰不想做一個一説誰都知道的品牌呀。她的回答卻是,我就從來不想。我當時認為她言不由衷,在這樣一個虛榮心氾濫的行業裏,説自己沒有虛榮心總是不易讓人信服。不過當娜説,能做好
Vera Wang
當然不容易,但能鞭策每一個設計師把大眾品牌做到極致,比如每季都有十幾組幾十個款式的設計,每款都有拿得出手的樣品放入展示間並得到訂單,每個訂單從布料到輔料、從染色到印花、從打版到生産都一絲不茍,最後上架時能讓大眾消費者欣然購買,這才是服裝工業對設計界的真正挑戰,也是時尚在她心中永恒的魅力所在。 我並非不讚同她的説法,入行這麼久也早就知道,很多情況下,高檔品牌不僅只是公司的門面,可能也只是整個工業的臉面;為紐約服裝業源源不斷供血的,其實一直是服裝中心裏多如牛毛的無名公司和無名設計師做的中小品牌,它們才是這個工業真正的脈搏,也是設計師流淚最多的地方。看一個國家服裝工業的程度,本土名牌自然是重要標誌,但更為標誌的,是看它在奢侈品牌和地攤貨之間有沒有一個結實的中間市場。這個市場是社會最大的和真正的需求所在,是市場無限可能性所在,它應該讓大多數人消費得起,最關鍵的,大多數人應該可以從這個市場的消費中得到滿足、愉快,甚至驕傲。 “今天真漂亮,穿的是什麼?”“哦,是香蕉共和國。” 這樣的回答在我聽來總比“哦,是
LV”要更溫情脈脈。這個工業的確需要有人像當娜這樣,拿出做高檔品牌的熱情、品位、態度和道德,為大眾做精良的中檔市場,米歇爾?奧巴馬才能有底氣穿真正的平民市場貨。否則,我們的第一夫人就只能穿獨一無二的特別訂制,民族工業的振興也就只能跟少數人發生關係。 可是一輩子沒有做過一個響亮的名牌,你不覺得遺憾嗎? 當娜説,哦不,一點不,我沒有
Vera 那麼大的 ego。我就希望時尚是一個聖誕大派對,每個人都能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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