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據法國著名藝術品拍賣網站發布的年度藝術品市場報告的數據,2011年,全球藝術品交易額中,中國排名第一,佔全球市場的40%。而且,因為古董本身利潤非常高,再加上各種鑒寶節目的炒作,吸引了越來越多“藏家”入市。
但是,就如業內人士所説,這一行“水太深”,所有新入行的“藏家”都要交不菲的學費。而且,因市場無序、缺乏正式規則,從而也讓一些資深玩家馬失前蹄。《第一財經日報》記者深入古董産業鏈進行探訪,力求還原出“古董”炒作的路徑。
據法國著名藝術品拍賣網站發布的年度藝術品市場報告的數據,2011年,全球藝術品交易額中,中國排名第一,佔全球市場的40%,幾乎相當於第二名美國和第三名英國的交易額總和。古董收藏不再是有錢有閒者的專利,隨着各種名目的展覽會、古玩市場的增加,中國正在掀起一股收藏熱潮。
但正如《古董局中局》作者、“文字鬼才”馬伯庸所説,“古董永遠都是炒作的市場,沒有辦法像錢一樣有準確的估價,完全看市場需求、收藏家興趣出手。所以説古董從出手、拍賣、收藏、估價,整個過程就是一個炒作過程。只不過有些炒得兇、炒得差,有些手段比較下作。”
其實,古董造假、字畫倣冒,古已有之。東晉時,康昕倣冒王羲之的書法真跡,連他兒子王獻之也辨認不出來;宋徽宗喜歡造假,仿製了一大批商代的青銅兵器,擺在宮廷裏,樂此不疲。
原本一文不值的東西,精心塗抹一番,就可以價值連城;巨大的利益,令這個市場不斷膨脹,更有一些家族,父傳子,子傳孫,世世代代在這個晦暗不明的江湖裏營生。全國文物收藏界一年的營業額大約在500億元,而3年前還只有200億元。
夜間出籠的“鬼市”
12月8日,周六,凌晨3:30,落雨後的深冬,寒意更加逼人。而上海城隍廟附近的老街上卻依然人影幢幢。
在這條十米左右見寬的街道兩旁,從入口的牌坊處就擺起了小攤,一路向裏延伸了幾百米。借助街道內昏黃的路燈,不時有影影綽綽的手電筒光束掃過兩邊的地攤,而小攤主則幾乎隱沒在黑暗之中。
這裡就是上海最有名的“鬼市”。每週六凌晨,陸續有人上攤,直到清晨六七點鐘人流散去,迎來城隍廟老街喧鬧的早晨,就這樣日復一日輪迴着。“鬼市”是中國傳統的交易古玩舊貨的集市,通常有紅木窗框、紫砂壺、書畫、玉器、瓷器等物品。而與一般集市不同,鬼市只在沒有陽光的夜間出現,買賣人人手一隻手電筒,用來照明和觀察貨品。
儘管幾乎每一個攤主都宣稱“我的東西都是‘老’的”,但這些“老”東西,可能昨天還在某個鄉村的家庭作坊裏。
在中國的古玩與藝術品收藏市場,有一條隱秘的産業鏈,從毫不起眼的鄉村和小鎮通向大城市的收藏品商店和拍賣行。經過這條産業鏈的“昇華”,一幅千元左右的“吳昌碩”(繪畫)最後可以變成幾十萬元,一個數百元的“顧景舟”(紫砂壺)也能炒到十幾萬甚至上百萬元。而“鬼市”只是這條産業鏈中下游的一環,用來處理那些並不高明的仿製品。
“我這邊都是從外面收來的舊東西,不像他們的,都是假的。”一名攤主如此告訴《第一財經日報》記者。每週他都會到全國各地的鄉村兜兜轉轉,從農民家中淘一些“寶貝”,有時聽説哪拆遷就立刻衝到當地,收一些東西拿到“鬼市”擺攤。
在這裡,買賣雙方除了談價錢外幾乎不交流,除非碰上初來乍到剛入行不久的人,不過,攤主們總是信誓旦旦地保證:“我的都是‘老’東西。”
除了賣家,“鬼市”上還有一類職業買家,他們往往有自己的店舖,每週來此淘一次貨,再拿到自己的店舖出售。一對中年夫婦就看遍了每個攤位的紫砂壺,遇到品相好一點的就收下來放到隨身的行李袋中。他們每週從外地來上海進貨,專收紫砂和瓷器。而記者也在“鬼市”看到不少拖着大行李箱的買家在“淘貨”。
一位上海的畫廊老闆明顯淘到了滿意的貨品,他展開一幅泛黃的蓮花鴛鴦絹畫,笑着對記者説:“這東西寓意好,開價8塊5,最後5塊成交,我拿回去裱一下,也不賣貴,開個三五千元,肯定有人買。”在“鬼市”,一塊等於100元,一角等於10元。這幅500元成交的舊畫,在他的畫廊可以標價幾千元。這名老闆還展開一幅卷軸,“唐雲的畫,倣得還可以。你喜歡書法麼?以後有好的拿過來,我可以幫你賣。”該老闆説。
不過,有人對“鬼市”的貨品顯得有些不屑。“這些贗品都是倣得最差的,真正好的不會在這裡出現,也不止這個價。”一名圈內人告訴記者。
事實上,儘管“鬼市”的仿製品比較粗糙,幾乎沒有人把它們當真品買,但它們和那些足以以假亂真的贗品卻係出同門。
而在中國不少鄉村小鎮就是這些倣品的製造基地,雖然大部分倣品工藝較差,容易鑒別,但仍有不少“精品”被職業買家們看中,經過再裝裱等處理進入畫廊和工藝品店,“每年總會有一兩件‘精品中的精品’完全可以以假亂真地在拍賣行拍出高價。”上述人士説。而那些“次品”則流向了“鬼市”和一些普通的藝術品商店。
丁蜀鎮的紫砂
只有來到江蘇丁蜀鎮,才能想象“古董”産業鏈的上游是什麼樣。在丁蜀,紫砂是絕對的主題,因為在這裡,幾乎所有商店名都和紫砂有關,旅店的壁畫、裝飾也全是紫砂系列。
在丁蜀,你無法數清有多少作坊,因為每一座看起來毫不起眼的低矮平房都可能是一個家庭作坊,一家三口就可以組成一個小小的流水線,專門生産紫砂壺胚,而他們還只是“製造機器”,因為會有專門的中間人給他們下訂單,他們需要做的只是重復着拍泥、轉壺等工序。
紫砂壺也是我國傳統熱門的收藏品之一,儘管許多圈內人士都告訴記者今年行情不是很好,但丁蜀一家不到100平方米的紫砂壺店舖,今年的凈收入已達1000萬元之多,而去年這一數字為500萬元。
經過幾輪的收藏熱潮,如今好的藏品越來越集中到藏家手中,市面上的好東西越來越少,一些藏家一旦收藏也不願再轉手。供給與源源不斷想進入這個圈子的新玩家需求形成了一對矛盾。
在這條利益鏈中,中間人就成為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
所謂中間人,就是藏家或是零售商和紫砂壺作坊之間的中介,他們可能自己在丁蜀經營一家紫砂壺店,可能是紫砂工藝師,也可能只做中介。大城市的商人看到“商機”,來到丁蜀向這些中間人下訂單,例如一次性要多少把某大師的壺,30天后拿貨。中間人就把訂單派給不同的家庭作坊,這些家庭作坊只負責做胚,10天后拿貨。等胚做好後,中間人收回來後敲上大師的印章,再送去工廠燒制。
“刻個章很方便,以前大多是台灣人電腦刻章帶過來,比當地刻的好多了。現在宜興刻一個100多元,台灣的就要貴10倍不止了,但是更像,想要什麼章都有,不管是當代名家還是古代大師。”周宏(化名)説,他是土生土長的宜興人,在紫砂這行已浸淫了數十年。
據周宏介紹,紫砂壺成本並不高,500元的已經非常精緻了,但賣出去遠不止這個價。“現在越倣越好,進價兩百,賣出去兩千,工藝好的價格甚至翻幾十倍,個別倣大師壺賣到幾十萬元的也有。”周宏説,“做的人賺得不多,中間人也賺得不多,大頭都是被來收的商人賺去了,反正沒有標準,價錢自己定。”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知名紫砂大師告訴記者,有人甚至靠仿製他的壺淘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從一文不名到現在在深圳開起了藥廠和賓館。
“他最早買了我幾套壺,在宜興當地找人倣,然後賣給台灣人,後來其中一套贗品還登在了台灣《茶與壺》雜誌上,我這才知道自己的壺被他倣了,後來他還專門登門感謝我。”上述紫砂大師告訴記者。
該大師還透露了“代工壺”現象:一把壺從設計到做成至少要一個月,而那些仿製的人一天就可以做兩三把。有些工藝師有些名氣,客戶慕名而來下訂單,但是根本來不及做,就讓徒弟或其他人製作,然後把自己的章借給他們。這種壺就是“代工壺”。而有些工藝師甚至專門出租印章,貴的一次甚至幾千元。“從工藝師變成商人了。”這種行為也助長了倣品充斥收藏品市場的狀況。
倣品可以猖獗到什麼程度?著名高級工藝美術師凌錫茍對記者講了兩個故事。
他的“日月同輝壺”曾獲得中國民間藝術最高獎山花獎,最近一家拍賣公司欲以100萬元收購這只紫砂壺。2009年,他的朋友在上海南京路一個工藝美術展上看到這只壺,壺旁邊還寫着“不賣假貨,假一罰十”,於是便問服務員這是誰的壺。“日月同輝啊,凌錫芳的。”原來服務員不認識篆體的“茍”,連標價牌上都印着“凌錫芳”。
還有一次,他在一家店看到自己的蟠桃壺茶海茶具被倣,問店家這是誰的壺,是不是真的。店家拍着胸脯告訴他:“當然是真的,凌錫茍是我好朋友!”回家後他把這件事告訴朋友們,一個家在農村的朋友告訴他:“凌工啊,你是不知道,你這個壺在我們鄉下多得不得了,好像河裏的河燈。”徒弟也告訴他,宜興鄉下家家戶戶都在做,自己剛開始學時就天天倣這個壺。
“天天做,自然做得越來越像了。”凌錫茍覺得好笑又無奈,“我就當是扶貧幫睏了。”
有市還要有價,有些人深諳此道。
周宏告訴記者,宜興當地一位企業家手上有一隻已故大師顧景舟的紫砂壺,原來市價不過兩三百萬元,他去拍賣行競拍,再以1050萬元的價格自己拍回來。“壺的價格炒起來了,雖然拍賣手續費要200多萬元,但他也拿到了一堆證書,下次若是再拍,起拍價就不會低於1050萬元了。”周宏説。
書畫胥口鎮
來到蘇州胥口鎮,問了當地人才知道,原來那個塵土飛揚、正在修路的街口就是“中國書畫之鄉”的入口。
在這條街的深處就是陳霞(化名)的店舖,她今年45歲,説話聲音很輕,看到顧客進去也不多説話,但當顧客指着一幅畫説“吳昌碩”的時候,她的語調一下子歡快起來,説話聲音也大了些,“你是識貨的啊。”
這條街上,有300元的“徐悲鴻”、500元的“吳昌碩”、800元的“張大千”……不過“那些都是大路貨”,陳霞彎下腰打開一個櫃子,“我不開鎖你是看不到好東西的。”
這家店裏也有一些“名家書畫”,有些就是陳霞本人畫的。陳霞從小就在畫院打樣,積累了不俗的功底,而她的丈夫、女兒、弟弟、舅舅都是學畫畫的,女兒的老師和她舅舅還係出名師。
陳霞拿出一疊沒有裝裱的畫,撫摸着畫紙説:“這些是我弟弟畫的,何家英的,別家都沒有。你看這眼神、輪廓,沒有本事是畫不了這麼到位的。我自己也會畫,但是不會寫字,也沒我弟弟畫得好。”陳霞説,這些畫已被一位常州顧客預訂了,價格通常在1000元左右,他是陳霞的老主顧。
“這些都沒有落款,我們怕落壞了毀了畫,你回去自己落,再找個會寫字的,最後裱一裱,絕對能上拍賣行。那個常州的客人都不還價的,從我們這裡拿貨送到北京的拍賣行,一副賣個3萬元都不止。”陳霞説。
而在另一家店,店主老馮(化名)和他的妻子熱情得多,但店裏的畫倣得卻相對粗糙,價格也便宜,一兩百元就能買到。“高倣最近少了,風險太大,我們這幅畫你拿到小拍(注:拍賣行的拍賣會分大拍和小拍,大拍多為精品、珍品,小拍的拍品質量則相對普通)拍個一兩千穩得不得了。那些當真品賣的高倣價錢也高,一兩千才拿得下。”老馮説。
老馮這裡的畫在“鬼市”就能看到,這裡200元一幅,在鬼市開價五六百元,而送到拍賣行和畫廊則能標價上千元。在堆砌的卷軸上,記者看到一張某拍賣行送來的訂單,老馮説,和這家拍賣行有合作關係,拍出去一幅給500元,沒拍出去就退回來,而拍賣行的起拍價最起碼在3000元。“今年來了兩批單子,賣得還可以,還送了我們兩箱酒呢。”老馮熱情地説。
不過,拍賣行還是小頭,老馮更大的客戶是經營飯店或藝術品展會的商人,因為有平台展出這些畫。“拍賣行成交量不大,但價格高,上次劉大偉(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這裡都是指倣品)的倣得比較好,我們這裡500元拿走,拍了2萬元。”老馮説。
而有些客戶會提要求,比如告訴老馮畫要在拍賣行3000元起拍,老馮就會按這個標準畫。在這條街上,幾乎所有開店的都會畫畫,只是水平高低有別。如果老馮自己畫不出來,就找更專業的人幫忙畫。
“我們也就是跑跑量,像這幅180元的,我們找人畫、紙、裝裱……各種成本加起來也要100多元,每幅畫也就賺20元,主要靠走量比較多。”老馮的妻子説。
快要邁出店門時,記者看到收銀桌上擺着兩本拍賣行的圖錄,便隨手拿來翻閱。老馮上來搭話説:“圖錄上80%都是假的,他自己也不説這是真是假,你如果覺得是真的就買,自己負責。”老馮隨手指着一副標價6萬到8萬元的唐雲作品,“有的一看就知道是我們這裡出去的,買下來後在家放幾年再拿出來,人家就以為是真的了,真假越來越模糊。而且我們這裡出去的畫,在這家拍賣行拍出去了,在另一家就能以更高的價格起拍,連證書都有了,價格自然就上去了。所以拍賣行拍來拍去就那幾幅畫。”老馮説。
當記者提出能不能把這本圖錄送給自己的時候,老馮馬上説:“這個不行的,我們還要自己對着畫。”
原來,在這個市場,圖錄和畫冊也是一種稀缺資源,有些畫家的畫冊在市面上已很難找到。在陳霞的店裏,陳霞也對一些畫家表現出了興趣:“你以後有他們的畫冊就拿過來,我絕對給你優惠。”
徐悲鴻、張大千、吳昌碩等名家的倣品已是“大路貨”,這條街上家家戶戶都有賣,但像何家英等畫家的畫就很難看到,並且被老闆當作珍品,一般不放在店外展示。因為這些畫出得少,市場好,現在倣冒的少,更有市場。
“你看何家英的畫別家就沒有,這些我們是不會批量的。之前有人讓我們倣一些畫,畫完書就收回去了,不敢讓書留在市場上。”陳霞説。
隱形的産業鏈
事實上,這條産業鏈存在於中國很多鄉村小鎮。平凡的村莊,卻內藏玄機。並且這條産業鏈至少在十年前就具有規模了。
一名業內人士向記者講述了他十年前的所見:那是河南洛陽邊緣的一個村莊,對外封閉,他是以某種特殊方式才得以進入。村莊裏污水橫流,家家戶戶都在製作漢陶俑,做得惟妙惟肖,從挖泥、搗泥、塑像、上色到燒造,完全一條龍。“你要什麼就能給你什麼,倣得非常好,我當時100元買了一尊陶俑,現在看都覺得非常驚訝。”
那裏的少女整天就坐在桌邊為陶俑畫線,臉蛋紅撲撲的,看上去也沒什麼文化,但手法非常嫻熟,草稿都不用打,拿起筆來隨手一勾一畫,眉毛就栩栩如生地出來了。這些少女就是“古董”流水線上的工人,由於長年累月畫一樣的東西,極其嫻熟。這樣的“工人”還出現在紫砂、陶瓷等各條類似的流水線上。
“並且他的東西都不是成批地流出,而是一件件出來,還會特地把一些地方弄碎,營造出在地裏埋了很久的感覺。有專門的販子會到村裏來收,再帶出去銷,他們至少能賺40%,又不用交稅。”該人士説。
這樣的模式可以複製到任何一個品類,只是像景德鎮的瓷器之類的,工序更加複雜,需要的仿製高手也更多,包括會燒制的,會畫畫的,各自封閉地完成工作,最後由中間商“串聯”成一件完整的瓷器。有時,這些倣品第一次出手時還知道是倣品,但隨着不斷流轉,真假逐漸模糊,時間長了,假的也能成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