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的傳統通行古今、朝野、雅俗、城鄉,不是靠繁文縟節來維繫,更不是靠公權公帑來強化,而是順乎人情,合乎天理,行於民間,成了習俗,方有強大的“吸引力凝聚力感召力”
又要過年了。車站內外的千萬張面孔,或興奮或焦灼,都在訴説着回家的渴望。哪怕千里迢迢,縱使一票難求,也擋不住一往無前的身軀,去圓滿心中一年的牽掛。
幾千年來,不管城頭的大王旗如何變幻,中國人對家的情懷幾乎始終如一,它已化入血脈裏,或許曾受梗塞,但從未消絕。過年的時候,其表現更是極盡其致。到如今,儘管年味似乎越來越淡,還是沒有什麼傳統能像過年團圓一樣,調動起從廟堂到鄉野的舉國情感。正因為凝聚着全體中國人的情感,這個年,才成為“中國年”,它是綿延千年的農曆春節,而非改元百年以來的西歷元旦。
一個國家的時間,兩種曆法來度量,折射出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微妙處境。曆法曾是頗為重要的文化軟實力,“正朔,所以統天下之治也”。在輝煌的過去,中國發明的農曆通行於東亞各國。但到近代,後起而主導世界的西方,其曆法被此間紛紛效仿。背負幾千年農業大國傳統的農曆,則被逐漸棄用。就連中國本身,無論民國之初,還是共和國之初,都改用西歷為官方曆法,以接上外部世界的軌道。
對於傳統,更改曆法並非孤立事件。清末民初以來,許多文化人一面開眼看世界,一面斜眼視傳統,儘管不是完全一邊倒,也儼然為主流。五四先賢尚把矛頭集中在“三綱五常”、“吃人禮教”,後來由文化進於政治、社會,由觀念推及習俗、器物,由反思傳統變為反傳統,愈演愈烈,傳統幾乎成為落後的代名詞,到“文革小將”“破四舊”之時,就連家庭倫理也幾被瓦解。
如何對待傳統,就是如何對待先人、對待歷史。過去長時間的反傳統傾向,既顯示出在先人面前的自負,也流露出在外界面前的自卑,結果造成了深深的斷裂與自我陌生感。是故,改革開放前期,經濟建設正名不久,文化上的“尋根”也隨之開始,延續至本世紀,國學熱、儒學熱出現了一波又一波。
復興傳統不只是文化圈內的事,政府之手近年也頻頻顯現。清明、端午、中秋成為法定假日,孔子學院遍及全球,祭黃祭炎祭孔大典屢屢上演,等等,儘管其間有“假日經濟”的揣測,有“意識形態輸出”的擔憂,有“越位僭制”的懷疑,但尊重傳統、重建文化自覺、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已成為很大範圍內的共識。
傳統説到底,就是先人的生活方式與經驗。傳統的可貴,並不是因為像古董那樣越久遠越值錢,而是能供我們以啟示和借鑒,讓我們更好地生活於當下,這是其實際價值。事實上,蔑視先人經驗者,往往也不尊重同時人的經驗,甚至迷信天縱的英明。可惜的是,歷史不能打草稿,可怕的是,人被當作計劃的試驗品。如果老辦法還很好用,我們就不必煞費苦心自作聰明刻意求新;而當它失去現實意義,也不必墨守成規自縛手腳故作特殊。一棍子打死或全盤照收自然都不可取,但什麼是“孩子”,什麼是“洗澡水”,何為精華,何為糟粕,有時並不那麼容易界定,正如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如何檢驗傳統的實際價值,也只有依靠實踐標準,漸進改革的合理性也正在於此。
不過,傳統還有其“無用之用”,其情感價值同樣殊為重要,長年累月下來,它可為群體營造共同呼吸的精神空間,形成令彼此親近的人格特質。“徒法不足以自行”,在同一個精神家園內,社會的運轉就要通暢得多,就有望獲得超越剛性穩定的柔性和諧。
回家過年正可讓我們看到傳統的雙重價值有一即可。天地不言,如何計時只是人的方便法門,怎麼方便怎麼來,農曆在規範生活中讓位於西歷,不必為之嘆息。而長期形成的農曆節日,我們仍然照過不誤,尤其是過年,焦頭爛額也要擠回家團圓,無他,唯感情所繫爾。
只要圓了這份情,以什麼形式去過這個年都不重要,看新時代的春晚也好,打“國粹”麻將也好,聚在一起其樂融融就好。過年的傳統通行古今、朝野、雅俗、城鄉,不是靠繁文縟節來維繫,更不是靠公權公帑來強化,而是順乎人情,合乎天理,行於民間,成了習俗,方有強大的“吸引力凝聚力感召力”。
相形之下,近年有些人士有些地方興傳統、倡文化,還流於膚淺化、形式化乃至灌輸化、強制化,如有人提議把漢服定為“國服”,有人更是呼籲立儒學為“國教”;有學校指定背誦《三字經》,有教育部門則只許背誦“潔本”《三字經》,等等。傳統士師的起信力量,是以人情物理為根據,以自身人格為保證。而如今一些人為官風所染,往往想著如何站在高處,或作為左右手,按一己之偏好,把下面的人給“化”了。
國家文化建設根在何處,可以從民眾回家過年的背影裏去尋找。不管是復興傳統,還是構建新文化,如果既不實用,也無“無用之用”,只是自以為有用,那就是瞎折騰。無論是對內的合法性,還是對外的軟實力,都須源於人們心靈深處的認同。這不過是常識,但是需要放下身段平心視之才看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