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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高原早産兒的第一聲啼哭
2025-11-25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

2024年初春,位於青藏高原東部的壤塘縣還在飄雪。縣人民醫院裏,正在門診值班的援藏醫生趙帥突然被同事緊急喊到産房,一名孕婦突發早産跡象,胎兒僅孕育28周,情況危急。

當趙帥衝進産房,嬰兒已經降生,體重不足1500克,呼吸微弱,膚色青紫。“已經是奄奄一息的狀態了。” 趙帥回憶道。

11月17日是世界早産兒日。國家衛健委2018年數據顯示,我國每年約超百萬早産兒出生,如果不及時進行綜合干預,一部分早産兒會死亡,倖存者也可能面臨發育落後等嚴重後果。為減少早産導致的健康問題和死亡,2012年起,世界衞生組織將每年的11月17日定為 “世界早産兒日”,我國2016年將“有愛,有未來”設立為世界早産兒日中文永恒主題,呼籲全社會關愛早産兒及其家庭,提高早産兒生命質量,促進母嬰健康。

但在平均海拔4000米的青藏高原,一個早産兒的降生,就是一場與死神的短兵相接。

不敢救與救不了

趙帥是西南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新生兒科醫療組長,所在醫院距離壤塘縣800多公里。2024年元旦,她作為援藏醫生來到海拔3290米的壤塘,對口支援壤塘縣人民醫院。

來壤塘前,儘管她對高原地區的醫療條件有所預期,但第一次踏進壤塘縣人民醫院新生兒科時,仍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空置的新生兒科病房,科室除了暖箱外,沒有新生兒專業呼吸機,沒有針對性治療藥物,當地醫護人員對新生兒救治充滿了無力感。每一個環節早産兒的救治都是很大的挑戰。

她至今記得剛到崗不久時的一個早産兒。胎兒僅28周,因家裏所在牧區到醫院路途遙遠,出生在路上,牧民情急之下用石頭砸斷臍帶。等孩子送到醫院時,已沒了呼吸。“在平原地區,二十八九周早産兒的救治已很成熟,但在這裡,許多孩子連被救治的機會都沒有。”趙帥説。

因此當生命還有一絲希望時,趙帥選擇迎難而上。幾個月後,她就遇上了那名同樣胎齡28周、體重不足1500克的早産兒。

為給這名高原早産兒搶回一口氣,趙帥首先為新生兒進行氣管插管,建立穩定的人工氣道,以保障氧氣供應和維持生命體徵;同時通過有創呼吸機給患兒提供呼吸支持,為後續搶救提供條件;然後還需結合肺表面活性物質替代治療,彌補早産兒缺乏的天然肺表面活性物質,維護其肺功能,減少呼吸系統併發癥。

“但關鍵的是,肺表面活性物質縣醫院沒有,我們就立馬&&了200公里外的州人民醫院,讓他們必須帶着這個藥來,只有在這裡先用藥,才有轉運和進一步救治的條件。”趙帥説。

最終依靠趙帥規範及時的救治管理,4個多小時後,州人民醫院醫護團隊趕到壤塘,及時使用LISA技術(微創注入肺表面活性物質治療技術)為患兒補充豬肺磷脂注射液,幫其吸氧濃度下降到40%左右,從而具備轉運和進一步治療條件。經過後續多學科團隊的接力救治,這個曾在生死邊緣掙扎的小生命最終脫離危險,活了下來。

就是這次成功救治,讓趙帥成了當地十里八鄉的“名醫”,很多牧民甚至會慕名前來。畢竟在她到來之前,這樣的救治結果,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趙帥受壤塘縣委、縣人民政府表彰

“由於能力和條件有限,大家以前都很怕碰到新生兒,尤其是早産兒。”壤塘縣人民醫院兒科醫生江基貴解釋。她是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小金縣人,2016年畢業後來到這裡工作,那時科裏只有四五個醫生,面對早産兒,“處理不好,處理不及時,轉運風險也大”,幾乎是所有人的共識。

因此面對早産兒,當地醫生往往陷入兩難:情況輕微的,當地醫生就抱着孩子轉運至州醫院;如果病情嚴重,就只能被動等待上級醫院醫生帶着藥和設備趕來。“山路風險很高,有時會垮方,他們一般白天來。晚上就只能我們自己處理了。”江基貴説。

而“自己處理”,往往意味着手足無措。書上説插管必須在20秒內完成,但平時只反復在模型上進行過操作演練,真到孩子身上壓力很大。江基貴記得她第一次為一名患兒進行氣管插管時,因不熟悉而緊張到手抖。

流程不流暢,意識也薄弱,輔助檢查做得不全面,甚至有些家屬抗拒,醫生不敢強求。那種無力感,深深烙印在每一位當地醫護人員的心裏。直到趙帥和其他援藏老師的到來,為這片高原上的早産兒救治工作帶來了新的希望與轉機。

“技術自信”的萌芽

近幾年來,壤塘縣通過創新醫療合作,將幫扶醫院專家資源、前沿科技和先進設備等引進縣人民醫院,提升醫院診療水平,讓群眾能夠受益於優質的醫療資源與服務。另一方面,2022年起,來自瀘州、成都、綿陽、溫州等地的組團式幫扶團隊,針對壤塘縣醫療資源匱乏、醫療服務水平滯後等問題,展開了一系列實質性工作。

西南醫科大學附屬醫院也從那時開始,每年派出4名醫務人員前往壤塘開展組團式幫扶工作。針對壤塘縣人民醫院缺乏新生兒專科醫生這一問題,趙帥被派往壤塘,成為該院開展“對口支援傳幫帶”幫扶的第一名新生兒科醫生。

面對當地早産兒救治存在的諸多挑戰,趙帥迅速行動。在克服自身高原反應的同時,她對醫院的設備、藥品、人員能力和就醫習慣進行了調研和評估,開始了針對性培訓和手把手指導。

轉變,始於觀念,成於技術。趙帥到來前,當地醫護人員和牧民普遍認為,極早産兒預後差,救治意義不大。趙帥用成功案例一點點改變着這種認知。一方面,她走到牧區,與藏族家屬溝通,普及孕期保健知識,給他們看手機裏以往救治成功的寶寶照片。“這裡的百姓很質樸,你救治成功一個,他們的信任就建立起來了。”

趙帥在壤塘做義診

更大的變化在於本地醫生的成長。在那次早産兒救治成功的兩個月後,一天夜裏,下着大雪,江基貴值夜班時,接到了一名急産孕婦。此時産婦宮口已開,來不及使用促胎肺成熟的激素,胎齡32周的孩子出生後便陷入了嚴重的呼吸困難。她立刻給住在不遠處的趙帥打了電話。

趙帥趕到後,立即與江基貴等醫生一起,從氣管插管、連接呼吸機、調整呼吸機參數、輔助檢查、注射肺表面活性物質……趙帥醫生帶着當地醫生手把手地完成了一次早産兒的全方位救治。看著患兒在注射肺表面活性物質後,呼吸困難很快緩解,呼吸機參數逐漸下降,江基貴心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踏實感,變化的種子也就此埋下。

“以前遇到這類重病人,我們更多的是旁觀,沒有真正的參與到搶救中,趙老師來了以後,不僅幫我們申請了肺表面活性物質藥物,我們也有了自己組織搶救的能力。”江基貴坦言,過去自己實操的機會很少,但真正的技術就在一次次實戰中“扎根”。對江基貴和同事們而言,這個風雪之夜是一次突破,他們在趙帥指導下,完整深度地參與了一場早産兒生命救治操作。

江基貴在西南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學習氣管插管

今年3月,在壤塘縣人民醫院和西南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雙方支持下,江基貴前往西南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新生兒科開啟為期一年的進修學習。“現在,我自己成功插管都有十多次了。”江基貴的語氣裏帶着踏實與自信,“能獨立管床,呼吸機參數也會調了。”這種親手觸碰、親自解決而積累起來的底氣,被她自己準確地概括為“技術自信”。

這種自信,正是援藏醫療隊最希望留下的火種。

授人以漁,與一場關乎新生兒科的“春天”

技術的“輸血”終究有限,構建可持續的“造血”機制,才是長遠之計。

作為壤塘縣人民醫院的對口幫扶單位,位於四川瀘州的西南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新生兒科是雲貴川渝結合部危重新生兒轉運、早産兒監護中心。西南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兒童醫學中心新生兒科主任董文斌介紹,該院主要面向雲南、貴州、四川等片區開展新生兒救治。

“去年我們派趙帥醫生赴壤塘支援,就是希望能夠將成熟的新生兒救治體系延伸到最需要的地方。”董文斌説。然而,高原地區的特殊性讓這項工作的意義遠超尋常。

轉運的網絡,延伸的就是生命的可能。2024年7月,趙帥在壤塘遇到一個反復抽搐、藥物控制不佳的危重早産兒,董文斌遠程評估後,當即決策必須轉運至瀘州。

“當地沒有轉運呼吸機,趙帥就徒手捏着復蘇氣囊5個小時,從壤塘一直護送到汶川交接點。”董文斌回憶。5小時後,趙帥的手已經近乎麻木,但為這名新生兒的救治贏得了寶貴時間,也證明這條搶救線路的可行性。

自從瀘州—壤塘這條生命通道打通以後,越來越多的高原早産兒擁有了救治機會,改變了他們的命運。目前,西南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已開通成熟且規範的轉運網絡,從最初的50km覆蓋範圍到400km轉運網絡的建立,每一次的轉運都是給一個高原家庭帶來了希望。

這樣的個案也讓董文斌認識到:“高原早産兒的救治,不是靠一兩個英雄就能完成的事。我們需要培養的,是一批有獻身精神、懂救治技術的本地醫療人才。”正是基於這樣的認知,接收江基貴到西南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進修,成為了整個幫扶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

董文斌為患兒看診

“一名早産兒出生後,有很多關要過。”他解釋,如新生兒呼吸窘迫綜合徵(RDS)是新生兒出生後不久即出現進行性呼吸困難和呼吸衰竭等的症狀。若不及時干預,有可能造成患兒腦損傷、聽力或視力異常、肺部發育不良及遠期神經系統發育遲緩等。

令人欣慰的是,早在20多年前,意大利凱西集團在中國市場引入了其研製的肺表面活性物質豬肺磷脂注射液,該款創新藥彼時已在全球多個國家和地區得到廣泛應用,填補了早産兒呼吸窘迫綜合徵等治療難題的空白。

“隨着肺表面活性物質、呼吸機等新技術的應用,我國新生兒救治水平大幅提升。”董文斌&&,根據中國新生兒協作網(CHNN),我國極早産兒的整體存活率已超過80%,下一步就要轉到如何提高早産兒的生存質量上。

作為有着34年工作經驗的兒科醫生,董文斌認為早産兒的救治就是一場生命闖關。由於早産兒未能在母體中發育完全,他們離開母體後,將面臨呼吸、神經、心血管、消化等多系統的連環考驗,同時會伴隨併發癥,並為以後各類後遺症埋下隱患。因此,新生兒科救治能力的提高,直接關係到人口的高質量發展和家庭的和諧幸福,長期來看會對社會穩定産生深遠影響。董文斌一直在奮力提升新生兒科學術能力建設,從最初一間狹小擁擠的病房到一排排擁有現代化設備的病房,目前他所在的西南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新生兒科室已成為中華醫學會新生兒學組委員單位、四川省危重新生兒救治中心、雲貴川渝結合部危重新生兒轉運、早産兒監護中心,在醫、教、研等領域均取得了飛速發展。

隨着西南醫科大學附屬醫院與高原地區轉運網絡已經建立,高原救治的案例越來越多。“當前新生兒科正迎來一個獨特的‘春天’。這不是指出生人口的數量,而是指生存的質量,我們要讓更多新生兒得到治療,同時都能夠有更高的生存質量。這是我們今後的目標。”

如今,在壤塘,一個早産兒的誕生,依然是一場驚心動魄的闖關。但關口的守護者,已不再孤單。

趙帥回到了瀘州的病房,但她的手機仍時常響起,來自高原的求助電話,跨越山水持續傳遞着信任與期盼。江基貴醫生正在瀘州如饑似渴地學習,為她回到壤塘後,能獨立守護更多新生命積蓄着力量。董文斌則眺望著更遠的未來,那是一個從生命起點就被溫柔以待,擁有更高健康起點的未來。在這片高原之上,每一個微弱的呼吸,正在變得更加堅實、更加通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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