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反映農村改革初期情況的新聞報道中,經常會出現這樣的詞句:“在小崗村一間破草屋裏,點燃了中國農村改革的星火”,“十八顆鮮紅的指印,揭開了中國農村改革的序幕”……且不説,這樣的表述是否準確,至少會使不了解那一段歷史的青年人産生誤讀,似乎農村改革是在一夜之間突然發生的,而突發地就是小崗村。
其實,農村改革與世界任何事物一樣,有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發展過程。作為一名跟蹤這一歷史進程的退休新華社高級記者,筆者在這裡願向讀者翻開那一頁頁的採訪記錄。
改革策源地,為什麼是安徽
為什麼農村改革首先發生在安徽?筆者總結了三“大”原因:“省委六條”的大松綁,“借地度荒”的大推廣;1961年“責任田”的大 啟發。
在滁縣地區的定(遠)、鳳(陽)、嘉(山)一帶,年年形成一支三五萬人的討飯人流,涌向東部沿海。1978年8、9月間,筆者走訪過定(遠)、鳳(陽)、嘉(山)一些討飯生産隊,其赤貧情況令人瞠目。
1977年6月間,萬里同志任安徽省委第一書記。萬里同志看了滁縣地委的相關調查報告,立即指示省委農村政策研究室深入調查,摸清全省情況,他自己也跑到農村去調查。在一次省委常委會上,萬里同志明確提出,“撥亂反正從落實農村經濟政策入手。”
根據這一決定,省委經過反復醞釀討論,徵求意見,制定了一份《關於當前農村經濟政策幾個問題的規定》,主要內容有:尊重生産隊自主權;落實按勞分配政策;減輕生産隊和社員的負擔;糧食分配要兼顧國家、集體和個人利益;允許和鼓勵社員經營正當的家庭副業;允許生産隊根據不同農活建立不同的生産責任制,可以組織作業組,只需個人完成的農活,也可以責任到人,等等。這份文件被簡稱為《省委六條》。
正是《省委六條》這第一份突破極左禁區的關於農村政策的開拓性文件,提升了中國農村改革的序幕。1978年2月3日,《人民日報》頭版刊發了該報記者與新華社記者采寫的《一份省委文件的誕生》,新華社也播發了此稿,在全國産生了較大反響。此後,其他省份也制定了類似的農村經濟政策。
1978年,老天好像有意為難安徽,這裡9個月沒有下過透雨。災情最重的是江灘丘陵地區,許多地方人畜無飲水,無法抗旱秋種。筆者曾專程前往調查,采寫了《活着的人沒見過的大旱》等內參報道。
9月11日,萬里同志再次來到鳳陽調查,並召集定、鳳、嘉三縣縣委書記開會。會上,萬里一字一句地宣布了一項震動全省的決定:“集體無法耕種的土地,可以借給社員,誰種誰收,國家免除徵購……度過災年。”省委的“借地度荒”的決定,使許多龜裂的耕地分到了農戶。後來,麥苗長勢明顯地比沒有分到戶的大田好。
“借地度荒”,使安徽農民自然聯想到了上世紀60年代初安徽一度擴大到全省85%以上生産隊的“責任田”。這種“定産到田、責任到人、超産獎勵,減産賠償”的“責任田”,農民就叫包産到戶。雖然“責任田”後來遭到了嚴厲批判,被斥之為“復辟資本主義”,但安徽農民心裏卻對包産到戶唸唸不忘。
從“借地度荒”到“包産到戶”,首先突破這一禁區的是肥西縣山南區。1978年9月,山南區委書記湯茂林到黃花大隊調研“借地度荒”。一進村,就有農民對他説,“61年的‘救命田’很管用,肯定能度荒。”有人接話,“那叫責任田,土地分到戶”。當晚在黃花大隊大隊部召開的座談會,討論更是炸了鍋:“借地借一季,肯定拔地力(少下肥),到頭來地遭殃!”“不如一桿子分到戶,定個責任制。”討論到半夜,一個“四定一獎”的辦法&&了:“定任務、定工本、定工分、定上繳,超産獎勵,減産賠償。”湯茂林拍板,“先幹着再説!”黃花大隊包産到戶的消息飛快傳開,全區紛紛效仿,震動全省。
改革聚焦點,為什麼是鳳陽
肥西縣山南區、來安縣前郢隊實行包産到戶都不比鳳陽縣實行大包乾遲。從1979年開始,新華社安徽分社在3年時間裏采寫過幾十篇內參和公開報道。筆者采寫的《這樣幹,糧滿囤!》、《小“吵”村紀事》等新華社通稿,還曾引起較大反響。但人們認的還是鳳陽縣的大包乾。
1980年6月28日,新華社播發了筆者執筆采寫的《實行大包乾的鳳陽縣喜獲夏糧豐收》,《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刊登,許多媒體刊用。這是中央新聞單位第一次向社會介紹“鳳陽縣大包乾”責任制,鳳陽縣從那以後成為全國的參觀熱點。
明明是肥西縣山南區,在安徽省最早實行包産到戶責任制,為什麼中央主要媒體的宣傳聚焦點對準了鳳陽,使鳳陽成為人們心目中農村改革的發源地呢?
要講清這個問題,必須先梳理一下安徽農村生産責任制發展的過程。
自從《省委六條》下發之後,安徽省農村各種生産責任制層出不窮,並經歷了優勝劣汰的激烈競爭。經過三輪淘汰,最後鳳陽大包乾勝出,“一統天下。”
第一輪是不聯産計酬敗於聯産計酬。不聯産計酬辦法,流行了一段,很快出現了難以解決的矛盾。不聯産計酬使各個環節上的農活質量的驗收,不是流於形式,就是走過場,最後分配還是變相的“人頭分”,沒能解決“幹好幹壞一個樣”的問題。從1978年3月,各種聯産計酬辦法如雨後春筍般破土而出,而不聯産責任制逐漸銷聲匿跡。
第二輪是包産到組不敵包産到戶。上演“到組”與“到戶”之爭最激烈的是來安縣。來安縣開始大面積推開魏郢生産隊的“包産到組”。但包産到組多了一級“作業組核算”,顯得更繁瑣,且作業組內還是存在不公。於是紛紛學習前郢隊的“包産到戶”。1979年秋天,來安縣委對全縣實行不同形式責任制社隊的糧食産量分別統計,結果表明,包産到戶的隊增長37%,包産到組的增長3.4%。最講現實的農民,秋後普遍選擇了包産到戶。
最後是包産到戶被鳳陽大包乾“統一”。包産到戶責任制將農民強烈要求的“聯産”和“到戶”這兩點合二為一,一時成為農民重點選擇的責任制。但是真正的包産到戶有很多繁瑣的程序。基層幹部説,包産到戶比集體生産,幹部的工作量更大,但吃力不討好,平添了很多苦惱。農民不放心地説,糧食稱進稱出,工分算來算去,還不是幹部算計百姓。基層幹部和農民都渴望找到一種既聯産到戶,又簡便易行的新辦法。
鳳陽大包乾的出現,使大家眼睛一亮。這種辦法實際上就是包乾到戶,即分田到戶以後,幹部只要收農業稅(後被國家免除),收集體提留,就沒啥事了。而農民有了土地使用、經營、種植權,有了産品支配權、真正成了“自由農民”。
上述三輪優勝劣汰的競爭過程,筆者曾在1984年采寫的《滁縣地區多種聯産責任制的比較調查》(五篇)的內參報道中作過反映。
在這裡,筆者還需要澄清一個誤區,即將包産到戶、包乾到戶混為一談。安徽省原省長、後調任國務院政策研究部門領導的王鬱昭曾對筆者説,包産到戶那一套繁瑣的程序説明,它是在維護“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人民公社體制的基礎上,對生産組織方式、勞動計酬辦法的一種改革;而包乾到戶、即大包乾,實際上是公有制條件下的分田單幹,是否定人民公社體制的一種改革,是前所未有的新事物。沒有大包乾,沒有農村後來不斷産生的專業戶、家庭工廠、專業市場、規模經營、合作經濟組織、農民工等等新事物,因為包産到戶維護人民公社體制,仍會將農民束縛在“一畝三分”地裏。大包乾與舊社會個體農戶也有本質區別,一是耕地公有制,二是集體、農産“雙層經營”體制,三是有黨的領導。當然,包産到戶在新時期農村改革中承上啟下、推波助瀾的歷史性作用不容否認。
還需可澄清一個事實,即使全國農村基本都選擇了大包乾或稱包乾到戶,鳳陽縣也不能稱作中國農村改革的發源地,而是農業大包乾的發源地。
改革的標杆,為什麼是小崗
熟悉鳳陽大包乾誕生史的人,知道在起初近一年的時間裏,並沒有小崗村的身影,但後來小崗村為什麼成了大包乾的源頭,成了農村改革的標杆?
這要説到鳳陽大包乾的兩個發展階段,一是大包乾到組階段,二是大包乾到戶階段。
1979年2月中旬,鳳陽縣召開四級幹部會,研究農村生産責任制問題。會上,在多種聯産責任制的比較中,城南公社岳北生産隊介紹的責任制,引起了大家的極大興趣。這種責任制,開始名稱也沒有,只説,分小組作業,收成後,該給國家的給國家,該交集體的交集體,剩下的誰也不要管,由社員自己支配。在七嘴八舌的討論中,有的説痛快,這叫大包乾!縣委書記陳庭元敏感地抓住這句“口頭語”,向路過鳳陽的地委書記王鬱昭匯報,群眾要求實行大包乾。王鬱昭當即&&,立即向萬里同志匯報。2月16日,萬里同志聽取王鬱昭匯報後,説:“不管什麼辦法,只要能把群眾的生活搞好,就可以搞。”2月20日,陳庭元根據萬里、王鬱昭的指示精神,在“四幹會”上宣布,“大包乾可以搞!”就這樣,“大包乾”一詞正式&&了。
這是大包乾到組階段。一直到1980年夏收,實行大包乾到組的生産隊,季季增産。但農民又説道:“大包乾好是好,組內分配太難搞。”許多“叔伯組”、“兄弟組”也是幹一季就散。
能不能將作業組再劃小,一家一戶幹呢?許多人這麼想過,但誰也不敢碰“分田單幹”這根高壓線。這時,“不肯死”的小崗人已悄悄進行了一年多的“分田到戶”實踐。
1978年10月,隊裏剛剛選出了隊長嚴俊昌、副隊長嚴宏昌、會計嚴立華的新班子。當時鳳陽縣提倡“一組四定”責任制,他們就將20戶人家的小崗隊,先分成4個作業組,幹崩了;又分成8個,還是合不擾。怎麼辦?剛剛擔任副隊長的年輕人嚴宏昌,是個初中畢業生,去請教刮“五風”時倖存下來的隊裏三位老人之一的關庭珠。他説:“1961年的‘救命田’很中用,一幹就增産。”嚴宏昌眼睛一亮:“對,那叫責任田,就是包産到戶,乾脆一桿子到戶。”嚴俊昌也&&:“只要社員同意,出了事,咱幾個頂。”
真實反映小崗歷史的原始資料是一篇名為《一劑必不可少的補藥》的調查報告,它的作者正是從小崗村走出來的吳庭美,1978年他是鳳陽縣委辦公室幹部,後來當了鳳陽縣委書記。從這份調查報告中,我們得知,小崗實行的“包乾到戶”,1979年創造了驚人的奇蹟,當年全隊糧食總13萬多斤,相當於1966年至1970年這5年糧食産量的總和。過去23年沒有交過徵購糧,還年年吃救濟糧的小崗隊,那年向國家交售糧食24995斤。
小崗村“分田單幹”的事還是被傳了出去,1979年4月縣委書記陳庭元來調查,看到農民在地裏幹活有説有笑,格外出勁,就對陪同的公社書記張明樓説:“小崗已窮、‘灰’掉了,還能搞什麼資本主義,最多也不過是多收點糧食。既然已經分開了,就讓他們幹一年再説。”
1980年1月上旬,陳庭元在參加全省農業工作會議期間,將《一劑必不可少的補藥》這篇調查報告交給萬里。萬里連夜細讀,説:“我像讀小説一樣,一口氣連看了兩遍。”小崗實行包乾到戶的艱難歷程深深地打動了他。第二天,萬里對陳庭元説:“我要到小崗去看看!”
1月24日,萬里在王鬱昭、陳庭元等人陪同下,踏着泥濘進了小崗村,他一家一戶地看糧囤,高興地説:“哦,這下‘討飯莊’不再餓肚子了!”這時,嚴宏昌向萬里“告狀”:“有人説小崗‘包乾到戶’,是‘挖社會主義墻角’,不讓我們幹。”萬里鄭重地説:“誰不叫你們幹,你就問他有什麼更好的辦法,能使農民生活富裕,就照他的幹。不然,對不起,你們照幹你們的。”
萬里的小崗之行,等於給包乾到戶發了通行證,正在苦尋大包乾到組後,組內核算、分配辦法的鳳陽農民,紛紛轉向了包乾到戶。包乾到戶在全縣迅速蔓延,到1980年8月,全縣已有80%的生産隊實行了包乾到戶。
由於小崗村將包乾到戶瞞得很緊,後來,縣委也對記者“保密”,因此新華社安徽分社最早報道小崗是在1980年12月。筆者參與采寫了內參報道《鳳陽大包乾好處多》和新華社通稿《鳳陽涌現萬個萬斤糧戶》。
農村改革之初的漸進式發展過程,實際上是小崗村的包乾“統一”各種聯産責任制的歷史。
鏈結:農村改革:關於農村的13個“一號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