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初,河南省湯陰縣縣長唐獻泰,從國家工信部領回一塊標有“國家新型工業化産業示範基地”字樣的獎牌。
據説在同時領獎的幾十位官員中,唐獻泰是唯一一個“縣太爺”。“就咱官兒小”唐縣長不無調侃地回憶説。
但這同時也意味着,在河南省108縣乃至全國1600多個縣中,惟湯陰獨享殊榮。
坐在大城市CBD高樓裏的白領們如果不理解這份“殊榮”的價值,那很正常。但關注“三農”問題和中國工業化進程的專家學者、有着縣鄉基層工作經歷的領導幹部應該不會對此無動於衷。
一個從不顯山露水的農業縣,怎麼就成了“國家新型工業化産業基地”並且要“示範”給人們學習效仿呢?
儘管是民族英雄岳飛的故里,但種糧食卻是湯陰人千百年來世代傳承的主要使命
湯陰雖屬河南,但其地卻在“河”之北的豫北平原。其名中所以帶“陰”,是因為地處湯河之南。發源於太行山的湯河,匯入衛河後,最終流入海河,故而湯陰雖然南距黃河僅百十余公里,卻屬於海河水系。
記者曾與一位湯陰籍朋友閒聊湯陰名人掌故。他首先搬出了周文王。不錯,周文王被殷紂王“拘而演《周易》”之所在的羑裏城,就在今日湯陰境內。但姬昌乃是陜西人,不過是被迫“借湯陰一塊寶地”而已。
“那麼岳飛呢?按時髦的説法,我們湯陰也是將軍縣哩。”
這話厲害。大名鼎鼎的民族英雄岳飛,正是湯陰人氏。北南兩宋三百年歷史,缺了岳飛當失色不少。新編《湯陰縣誌》將岳飛作為與政治體制改革、中國共産黨等大項並列的一篇,用三四萬字的篇幅加以表述,可見其在湯陰人心中的地位。
除了岳飛,湯陰還有什麼?那位湯陰朋友沉思半晌冒出一句“種地唄”。
這更是句大實話。從漢高祖二年(公元前205年)建縣至今2000多年(當然也包括建縣之前),湯陰人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經營土地生産糧食力求填飽肚子。這既是人類維持生存的本能要求,也是歷代統治者為維繫政權保證皇糧國稅徵收的政治規定,同時似乎更是天意。
最新版《湯陰縣誌》120萬字,關於礦藏一節篇幅最短僅用了59個字:“縣西五里崗之泥灰岩(白幹土),是一般和高級水泥主要原料,也是化工填充劑的重要原料之一。據測算,蘊藏量為3億立方米。其他礦藏,目前無發現。”並非編者惜墨,“實在是沒啥資源可以説。”湯陰人談到這點,多帶有幾分無奈。
迄今為止的所有關於湯陰縣情的介紹(見“湯陰簡讀”),無不符合經濟地理學“區域條件與資源為區域經濟的存在與運動提供整體性支持或限制”的理論,湯陰人主營農耕,仿佛事由天定。
這種狀況,從西漢一直持續到新中國成立。即便近代以來商業的興起,也多和糧食有關。據史料載,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京漢鐵路修通,湯陰境內有湯陰和宜溝兩個車站,交通方便帶來商業發展,城內商號增至200多家,但以糧行最多。全國解放初期,湯陰三次産業之比為93.3:2.3:4.4,農業絕對老大。應該指出的是,囿於中國國情及縣情,這個農業有別於西方人的大農業,以種植業為主。種糧食,成了湯陰人幾千年來世代傳承的主要使命。
種糧食不等於田園牧歌,飢餓倒是相當一部分湯陰人相當長時間內的日常感受和深刻記憶
究竟是為種糧食而活着,還是為活着而種糧食,老一輩湯陰人似乎也搞不清楚。但他們知道,種地不等於作家筆下的田園牧歌。相反,飢餓倒是相當一部分人相當長時間內的日常感受和深刻記憶。誠如有學者所言,對於普通的中國人來説,中國近代史就是飢餓史。
為什麼守着土地卻要挨餓?原因並不複雜:生産力水平低加天災人禍。
生産力水平有着濃重的時代印記,不能逾越不好苛求。
天災似乎特別關照河南。河南地處中緯度地帶,大陸性氣候特徵十分明顯,冬季寒冷而少雨雪,春季乾旱多風,夏季炎熱而多雨,氣候災害以乾旱、雨澇和幹熱風最多。在近代,無論是在災荒發生的頻度、廣度還是強度上,河南均較其它地區更為嚴重。據史料記載,1861年到1895年間的35年中,全國(不包括新疆、西藏、內蒙古)受災縣數為17278個,年均493個。而35年中河南受災縣數為2254個,年均64個。當時全國縣級行政區劃為1606個,河南為105個,全國受災縣數約為31%,而河南則高達61%,高出全國一倍。所謂“河南無一時無災,無一縣無災”。有資料記載,上個世紀40年代,湯陰民眾有一年小打小鬧地就捕殺了20500斤蝗蟲。
人禍的“品種”比較多,在這一點上,河南的“區位優勢”凸顯。一位河南作家這樣寫道,“我們河南地處中央,誰打誰都得從這兒過。東西南北都想往這兒打,佔領它才能稱定鼎中原。五千年來的戰亂,河南哪次也逃不脫。哪次都是千里赤野人爭相食。”1947年5月2日我軍解放湯陰,中原野戰軍隨軍記者葛洛留下了這樣的報道:這裡有一個人名叫李才明,當我們向他問及在孫殿英(因盜掘清東陵而臭名昭著的國民黨將領,在解放湯陰時被我軍俘獲——筆者注)統治下老百姓的生活情形時,他連聲“唉唉”地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老百姓都被刮幹了,刮幹了。糧食先是按月來派,後來乾脆把一家一家的糧食都過了鬥,上了秤封起來,誰也不能吃。然後他們到一家一家把糧食搞走。對您同志説,你們要再有半個月不來,裏邊的老百姓就自己起來反了!
單是天災或者單是人禍,情況或許好點,天災加人禍,那就慘了!
1942年,“水旱蝗湯”(湯指湯恩伯,時任第一戰區副司令長官兼嚕蘇皖豫邊區總司令,被認為是河南“人禍”之一——筆者注)四大災害輪番襲擊河南百餘縣。“死的死,逃的逃,樹皮都啃光了。”老一輩湯陰人回憶當時,神情依然惶恐。(見資料鏈結1)
已經成為人民公社社員的湯陰人突然發現,他們祖祖輩輩追求的最高理想——放開肚皮吃飯而且還不要錢,已經在眼前了。作為代價,1961年全縣農業産值甚至不如1949年
記者據資料測算,“我們唱着東方紅當家作主站起來”後的1949年,湯陰縣糧食産量約為7600萬斤,按當時17.85為萬人口算,人均425斤。而其後的1950年,全國人均糧食産量則為478斤,湯陰的水平不算高也不算低,但扣去農業稅和國家徵購糧(約佔産量的10%到20%),則人均一天不到一斤。老人們回憶:“平時主要吃玉米和紅薯,白麵是稀罕物,過年和農忙時能吃點。那時候小麥産量低,好年景畝産才百十來斤。夏糧不當事,主要看秋收。雖然不再逃荒要飯了,但難説能吃飽。”
情況很快有了改變。結束了多年的戰亂,日子理應好起來。湯陰的文獻記載“從1949年至1957年,全縣進行了土地改革、社會主義改造,農業經濟得到發展,農民生活有了保障,1957年農業産值達到2394萬元,較1949年增長近一倍。”我們沒有找到這一階段湯陰的糧食産量記錄。從全國看,1950年全國人均産糧478斤、51年510斤、52年570斤、53年568斤、54年562公斤、55年598斤、56年612斤、57年604斤。不過,從1953年開始的統購統銷,則至少拿走了其中的25%以上。總體上講,底子還很薄。
但就是站在這並不堅實基礎之上,已經成為人民公社社員的湯陰人,突然發現,他們祖祖輩輩追求的最高理想——放開肚皮吃飯,而且還不要錢,已經在眼前了。
湯陰縣政協主席劉寶印1958年時七歲,他至今清清楚楚記得公社食堂的盛況:“大魚大肉那倒沒有,第一頓吃的是炸油條,第二頓白麵疙瘩湯,管夠兒。可惜好景不長(見資料鏈結2)。到1960年,我們連玉米芯子都拿來粉碎後摻上紅薯面蒸着吃了,一兩糧票一塊,説是糕,散得拿不成個。再後來,紅薯葉、棉花葉、柳樹葉,逮着啥吃啥。1962年後,情況略好,趕我上中學時,一天就是七兩糧食。小米湯煮紅蘿蔔吃得鬧心。”對於“有沒有餓死人”的問題,老劉説記不清了,“但因餓而病,非正常死亡確實比以前多”。
記者在與湯陰相鄰的林州市即當年的林縣參觀紅旗渠時,墻上的圖版和講解員的解説,都不忘記告訴人們,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創造人間奇蹟的英雄們,“一天只有六兩糧食”。
爬得高,跌得狠。史料記載,1961年湯陰全縣農業産值甚至比1949年下降了24%。
對此,湯陰的文獻總結稱:這一時期,由於“大躍進”違背了經濟規律,使湯陰農業經濟面臨最嚴峻的挑戰。
學者們的總結帶有理論色彩:人民公社化運動中混淆了社會主義和共産主義、集體所有制和全民所有制的界限,違反了生産關係同生産力發展水平相適應的客觀規律。
鄧小平同志總結最實在:“1958年‘大躍進’,一哄而起搞人民公社化,片面強調‘一大二公’,吃大鍋飯,帶來大災難。”
而後十年動亂,湯陰官方文獻記載,其時“農業強調單一經營,竭力推行‘大寨模式’,農業生産增長緩慢”。
“改革開放”帶給湯陰人最初也是最大的實惠,是終於能夠和糾纏了他們千百年的飢餓陰影告別,並在吃飽飯的基礎上邁開了工業化的步履
邁着沉重的步履,湯陰人走進了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帶給湯陰人最初也是最大的實惠,是終於能夠和糾纏了他們千百年的飢餓陰影告別了。
有位河南網友寫過這樣一段話:毛主席是高人,為解決糧食問題,親自研究農業生産的細節,他老人家關於農業的8字憲法(見資料鏈結3)至今農業專家們都很佩服。可是好的科學總結,卻落不到實處,人們的糧食就是不夠吃。還是聰明的鄧小平有辦法,關於種田的細節他一字不提,只是讓會種田的人自己管理土地。讓會管土地的人成為土地的主人,讓土地的主人自己決定種什麼。這樣一來糧食就多了。
湯陰的情形印證了這個觀點。“還是那幾十萬畝地,還是那幾十萬人,一個聯産承包,讓人們有了心氣兒,加上請專家、換品種、上化肥、用機械,種地有了抓手兒。也就三幾年光景,鬧了多年過不去的上《綱要》、跨黃河過長江(見資料鏈結4)説過就過了。”一位湯陰老同志用簡潔輕鬆的話語,生動概括了包括湯陰在內中國農村那場翻天覆地的巨變。
“差不多1984年,我們就不再拿玉米當主食了。”湯陰人這樣回憶。
也就是在這一年,湯陰曆史上第一次出現了“買糧難”。
這是湯陰社會經濟發展的一個節點。
形勢讓吃飽了飯的湯陰人必須面對逐漸籠罩在他們頭上的“農業大縣、工業小縣、財政窮縣”的新的陰影,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的發展路徑。
糧食當然不能放。這並非因為長期飢餓的歷史夢魘,更在於國家要求河南以佔全國1/16的耕地,生産全國1/10的糧食。事關國家穩定,湯陰作為河南省之一員,責無旁貸。
然而單一經營糧食生産,已無法承受新時期“民要富、縣要強”的經濟社會發展要求之重。
調整農業産業結構,培育新的經營主體,發展農業産業化,作為新的戰略選擇被提到湯陰人的議事日程上。資源決定、就地取材的簡單法則,使肉雞和生豬飼養、蔬菜種植、玉米深加工等項目被優先考慮。
“岳飛使湯陰揚名,肉雞促湯陰騰飛”,上個世紀90年代流行的這句令人啼笑皆非的宣傳語,真實地反映了其時其景。與此同時,發展工業,這個多少代湯陰人想都沒想過事,也開始真正進入人們的思維。
劉寶印當時在古賢鄉當黨委書記,他回憶:為了搞工業,所有的幹部都出去了投親靠友招商找項目,村委會鄉學校的房子都賣了,加上計生罰款、幹部集資,搞了一堆項目,留到今天的沒幾個。為啥?路子不對!
2001年湯陰縣的財政收入僅六七千萬元,發工資都困難。面對窘境和全國其他縣市蓬勃發展的壓力,這一年5月,湯陰就“湯陰往哪兒走”等話題,開展了歷時兩個月的大調研。
湯陰縣的一位幹部回憶:“以前總覺得咱這地方沒什麼好東西。但下去一找,卻發現湯陰原來是個‘聚寶盆’,45萬畝旱澇保收田,是老天爺給我們的一個‘金飯碗’呀。圍繞‘農’字唱大戲,理應是湯陰的最佳選擇。”
而農業産業化發展起來後,吸引永達、眾品等大型食品加工企業的進入,以事實拓寬了湯陰人的思路。湯陰人過去飼養肉雞,基本上是屠宰、冷藏和銷售白條雞。永達集團被引進後,通過更精深、更專業的分割和熟食加工,普通的白條雞竟能做成四大類600多個品種。收入成倍增長。
大力發展以農産品為原料的食品工業,終於成為人們的共識。這年7月,縣委、縣政府鄭重決定:依託湯陰豐富的農業資源優勢,積極實施工業強縣戰略,大力招商引資,發展以農産品為原料的食品工業。
現在回過頭來看,這是湯陰社會經濟發展的一個轉折點。
2003年5月,全國麵粉行業的巨頭華龍公司投資5000萬元興建的麵粉廠在伏道鄉開工,當年10月投産,年加工優質小麥20萬噸,本地小麥隨到隨收,而且每公斤的價格比周邊地區要高。僅此一項,農民一畝地就能增收二三十元。企業附近的伏道、白營等幾個鄉鎮還和企業簽訂了20萬畝的小麥訂單,糧食沒下種就找到了“婆家”。這一筆合同簽下來,幾近全縣小麥産量的一半。企業生産的下腳料也被附近農民悉數拉走,做起了飼料加工的生意。同時,100多名“泥腿子”進廠成了上班族。世界500強企業新加坡益海嘉裏集團在湯陰投資6000萬美元建成的項目,每天加工轉化小麥1200噸,每年要吃掉90萬畝小麥的産量,年銷售收入達6億元。公司項目經理楊進東口氣很大:“湯陰及周邊縣的小麥我們都包了。”
如今,已有包括世界500強企業國際益海嘉裏、國內知名的健豐餅業、華龍面業等138家食品和以糧食為原料的醫藥工業企業入駐湯陰,悄然崛起的新興食品産業群,年銷售收入100億元以上,並構成了正在快速崛起的本屆湯陰縣委縣政府的扛鼎之作——湯陰産業集聚區(見資料鏈結5、6)的基礎。
食品工業的發展帶動了全縣工業經濟的發展,同時促進了農業結構的進一步調整和農業産業化的升級,使糧食有了更大的增值空間,農民有了新的增收潛力,企業、政府、農民共贏。“湯陰模式”由此叫響。
英雄與糧食的歷史辨正
2010年,湯陰縣糧食總産39.66萬噸,站在了建縣2200年歷史的最高位,但同年三次産業之比則為17.5:65.2:17.3,第二産業雄踞“中央”其中尤以食品工業貢獻最大佔“半壁江山”。這一年,湯陰縣財政一般預算收入和稅收收入增速位居河南省縣(市)第二;生産總值首破100億元大關,增速進入河南省縣(市)前30位。其中財政一般預算收入增速跨越式遞增,在河南省縣(市)排位中2009年比2008年前進45個位次,2010年又比2009年前進21個位次。也就在這一年,湯陰憑藉發展食品工業的出眾表現,獲得了本文開頭提到的國家褒獎。
現任湯陰縣委書記李若鵬2009年就任之初深入基層調研後曾説:“農”是湯陰的特點,一個傳統農業縣要想實現工業化,圍繞“農”字做文章,是我們必然選擇擇。而國家創建國家新型工業化産業示範基地評審專家組則對此予以高度肯定:湯陰作為一個傳統的農業縣,依託當地農業資源謀求發展,走出了一條農副産品向工業産品轉化、農業縣向工業縣的跨越之路。“湯陰模式”為農業縣特別是中西部地區的傳統農業縣發展縣域經濟、破解城鄉二元經濟結構矛盾進行了有益的探索,在全國具有代表性和示範性。
湯陰縣瓦崗鄉龍虎村黨支部書記馬國保1997年承包了全村誰都不願種的800畝旱薄地,十幾年出售給國家糧食達到160余萬斤,兩次被評為全國糧食生産種糧大戶,受到了農業部的嘉獎。
記者和他聊起岳飛,他引以為榮:“這是我們的驕傲。”但當大家誇他種糧成“狀元”也是英雄時,這位憨厚的河南漢子卻羞澀地連稱“不敢不敢”。
為什麼“不敢”呢?
不過30年光景,湯陰人不僅破解了困擾他們幾千年的“吃飽”難題,而且在同一塊土地上生生“種”出了一個值得全國學習的新型工業化“湯陰模式”,黨、國家和各級政府各項方針政策的引導和扶持作為前提必須肯定,而幾十萬湯陰人民為此付出的不懈努力,無疑是一種英雄行為,值得人們欽佩。 (本刊圖片由張志勇攝影並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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