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柳
因為工作關係和個人興趣原因,我和蘇東坡結下了不解之緣。我讀蘇東坡、背蘇東坡、講蘇東坡、寫蘇東坡、學蘇東坡,把他作為我人生的偶像。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
蘇東坡是有血有肉、鮮活立體的。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可親可敬的蘇東坡。他有千面人生,但其中一面格外熠熠生輝,這就是他的“遺愛”情結。他把仁愛留給世人,把大愛灑向人間。
蘇東坡的作品中多次用到“遺愛”。他讚美官員是個“好官”,就説是個“遺愛官”。在《滿江紅·寄鄂州朱使君壽昌》中,他寫道:“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歸客。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説。”這是讚美鄂州(今武昌)知州朱壽昌的。朱壽昌年幼時,母遭父棄,母子分離。長成之後,出仕為官。先後任職陜州、南通、岳州、閬州、鄂州,但思母之情一直縈縈於懷。後聽説母親流落陜西一帶,便辭官去職,千里尋母。宋神宗得知後,責令官復原職。從此,朱壽昌孝子之名聞名天下。百善孝為先,所以蘇東坡稱他為 “遺愛守”。在《醉蓬萊·重九上思猷》中,蘇東坡寫道:“來歲今朝,為我西顧,酹羽觴江口。會與州人,飲公遺愛,一江醇酎。”這是為黃州知州徐君猷寫的。正是這位徐知州在蘇東坡窮困潦倒、謫居黃州期間,劃出黃州城東一面坡地,供其耕作糊口,從此蘇軾號東坡居士,名揚天下。北宋元豐五年(公元1082 年),徐君猷離開黃州赴湖南上任,安國寺僧首繼連請蘇東坡為他們經常相聚的寺內竹間亭取個名字,並題額留念。蘇東坡有感於徐太守為官清廉、有益鄉間,便取名為“遺愛亭”,作《遺愛亭記》。開篇即點題:“何武所至,無赫赫名,去而人思之,此之謂‘遺愛’。”讚賞他是一位不折騰、不擾民的好官。在蘇東坡心中,為民請命、為民辦事、為官清廉就是“遺愛官”,是做官的最高境界。他自己則身體力行,在哪為官,就把大愛留在哪。
蘇東坡為官第一站是鳳翔府簽判。下車伊始,就改革一項弊政——衙前(北宋負責運送官府物資的差役),小試牛刀,旗開得勝。當時鳳翔府的衙前主要是砍取終南山的竹木,編成木筏,從渭河入黃河運送到京城。往年官吏們要求在河水暴漲的季節發運,往往弄得服役者傾家蕩産。蘇東坡稟明上司,修改衙規,改在河水平緩的季節實施,減輕了勞役和百姓傷亡。
蘇東坡兩次為官杭州。第一次任通判,第二次任知州。任通判期間,他協助知州陳襄整治杭州六井,解決杭州百姓吃水大問題,並寫下《錢塘六井記》,記敘六井的由來和整治六井的全過程。再任杭州,已是十五年之後的事了。一到杭州,蘇東坡面對嚴重的旱澇災情,糧食歉收,米價飛漲。他以不屈不撓為民請命的精神,一再上奏朝廷,請求賑災,並將救災款連同原計劃整修官捨得費用,全部用來採購糧食,百姓得以度過荒年。那時,杭州西湖已嚴重淤塞。他説:“使杭州而無西湖,如人去其眉目,豈復為人乎?”於是下決心整治西湖。他連寫兩道奏章,申請經費,“以工代賑”。經過半年整治,水草淤泥全部清除,一條南北長堤屹立湖中。從此,世人便有了“蘇堤春曉”的無邊美景。這是蘇東坡的千年遺愛啊!
蘇東坡甫任密州知州,恰逢巨大蝗災。他寫道:“前時渡江入吳越,布陣橫空如項羽”。蝗蟲所到之處,草木為之一空,簡直像燒殺掠奪的西楚霸王項羽一樣可怕。他身先士卒,從早到晚奔忙在田間地頭,率先捕蝗,發動群眾以火燒土埋的辦法捕殺幼蟲。在巨大天災面前,蘇東坡懷着沉痛的心情“灑淚循城拾棄孩”,撥出糧食,專門用於收養這些可憐的棄兒,救活了數千名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兒童。
作為徐州知州,蘇東坡指揮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抗洪搶險戰鬥。上任不到三個月,黃河大堤決口,洪水匯於徐州城下,城外一片汪洋。蘇東坡調集五千民伕,火速加固城墻,但城裏有錢人要求出城避難。蘇東坡挺身而出,慷慨激昂地&&:“只要有我在,水決不能敗城”。他率領官民築起長堤,擋住洪水。奮戰七十多天后,徐州城保住了。災後,他奏請朝廷撥款修築防洪大堤,並建黃樓以為紀念。
蘇東坡因“烏&詩案”被貶黃州,斷崖式地跌至人生谷底,本是不堪忍受的磨難。但他很快融入百姓之中,躬耕東坡,放浪山水,修身養性,激情創作。當他了解到鄂州(今武昌)、黃州一帶有棄殺女嬰的惡習,“聞之辛酸,為食不下”,立即寫信給鄂州知州朱壽昌,請他盡快革除這種慘絕人寰的愚昧風俗,自己則張羅成立了一個民間慈善組織——育兒會,向本地富戶募集資金,自己帶頭慷慨解囊,救濟那些極為貧困、無力養育孩子的人家。他説:“若歲活得百個小兒,亦閒居一樂事也”。愛民之心,溢於言表。
作為登州知州,蘇東坡上任伊始,便馬不停蹄開展工作。但到任剛五天,又接到朝廷以禮部郎中召還的詔令。還京途中,他一連寫了兩道奏章:《登州召還議水軍狀》《乞罷登萊榷鹽狀》,提請朝廷重視登州防務,操練水軍,減免鹽稅,減輕百姓負擔。經此一舉,朝廷加強了登州海防,廢除了登州、萊州兩地實行了幾十年的“榷鹽”政策。百姓感其家國情懷,念其愛民之德,在蓬萊閣修建“蘇公祠”,刻以“五日登州府,千年蘇公祠”的楹聯,讓蘇公遺愛播灑千年。
蘇東坡又知潁州。當時,潁州水患嚴重。有人建議開挖八丈溝,將陳州之水引入潁水,再進入黃河。蘇東坡深知工程耗資巨大,不能貿然上馬。他走訪民眾,選派懂水利的官吏實地勘察,結果證明,開挖八丈溝有百弊而無一利。他立即上奏朝廷,阻止了這一勞民傷財的工程。
在從潁州赴揚州上任的路上,蘇東坡發現村落蕭條、人煙稀少,農民怕官府催繳“積欠”而不敢還鄉,心情十分沉痛。到揚州後,他立即奮筆疾書一篇長達七千余字的上表。他説:“臣聞之孔子曰:‘苛政猛於虎’。昔常不信其言,以今觀之,殆有甚者。水旱殺人,百倍於虎;而人畏催欠,乃甚於水旱。臣竊度之,每州催欠吏卒,不下五百人。以天下言之,是常有二十余萬虎狼散在民間,百姓何由安生?朝廷仁政何由得成乎?”殷殷之情令人動容。朝廷很快奏準,暫停催收,百姓歡騰。其時,揚州一年一度的芍藥花會正在緊張籌辦之中。蘇東坡走訪花農、百姓,發現怨聲載道。他毅然決定停辦萬花會。百姓無不歡欣鼓舞、奔走相告。
定州地處宋遼邊緣地區,是北宋的軍事重鎮。到蘇東坡出鎮定州時,已到了“邊政頹壞,不堪開眼”的地步。蘇東坡立即採取有力措施整頓軍紀,加強操練,維修軍營,終於使定州士兵人心安定,軍容整肅。
謫居黃州期間,蘇東坡曾見農民使用一种先進的插秧工具——秧馬。又貶惠州後,他編寫《秧馬歌》,介紹秧馬的製作、使用方法,很快在惠州各地推廣開來,大大減輕了農民的勞動強度,百姓稱讚不已。惠州有一座豐湖又名西湖,在蘇東坡的大力襄助下,棲禪院和尚化緣籌集資金建設一座新橋,百姓無不拍手稱快。蘇東坡一生到過三個西湖。在杭州疏浚西湖,建成蘇堤;在潁州又治西湖;貶謫惠州,作為“不得簽書公事”的罪人,仍不遺餘力,促成了這項有益眾生的工程。南宋詩人楊萬里寫詩讚道:“三處西湖一色秋,錢塘潁水更羅浮。東坡元是西湖長,不到羅浮便得休?”原來蘇東坡是落實“湖長制”的第一人啊!
再貶海南儋州,蘇東坡已做好九死一生的準備。自己生活無着、難以為繼,但還時刻關注着百姓疾苦。他書寫柳宗元《牛賦》,勸告黎民愛惜耕牛;他寫信給親友,從內地求購藥材,饋贈黎民治病;他作《和陶勸農詩六首》,勸告人民墾荒種植,發展農業;他誦讀杜甫的《負薪行》,勸告當地百姓,改善婦女的生存狀況;他與當地的文人交游,講學、作詩、送字、贈畫、編寫教材,培養了海南有史以來第一名進士姜唐佐。蘇東坡的到來給這個荒蠻之郡帶來了文明的火種,點亮了文明之光。
蘇東坡走到哪,就把人間大愛灑向哪。千百年來,所到之處,百姓都愛戴他、懷念他,用各種紀念設施銘刻他的遺愛。因為謫居黃州四年多,並在黃州寫下《遺愛亭記》,當地政府將黃州城中的東湖、西湖、菱角湖合併命名為遺愛湖,用12年時間,建成一座5平方公里(含湖面3平方公里)的遺愛湖公園。這座突顯“東坡文化、遺愛主題”的文化公園,集蘇東坡詩詞賦之佳句,採遺愛湖形景物之靈氣,將十二個景區分別命名為遺愛清風、臨皋春曉、東坡問稼、一蓑煙雨、琴島望月、紅梅傲雪、幽蘭芳徑、江柳搖村、水韻荷香、大洲竹影、霜葉松風、平湖歸雁。景名或直接取自蘇東坡在黃州的詩詞,或由地理方位與蘇東坡作品融合而成。景區的植物、展館、建築、雕刻等都從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方式表達同一種意境和主題。黃州人覺得,不用遺愛湖公園這樣的鴻篇巨著,不足以展現蘇東坡的人間大愛。遺愛文化浸潤在公園的每一處景點、每一座建築、每一個角落,深深鐫刻在每一名市民心中。
著名文化學者熊召政有感於蘇東坡之大愛、有感於遺愛湖公園,深情撰寫了一篇《遺愛湖記》。其文曰:“勝景澄心,在雅能易俗;一方福祉,在官慾利民。故柄政之績,不在時譽而在青史;宦海作為,不在自誇而在民意。履職首在奉公,去後方留遺愛。此乃太史公所讚之循吏也。當山水知音而不狎,圓百姓之夢而不怠。此種遺愛,方能傳諸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