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樓,讀懂生活的辛酸與倔強
本文來源: 半月談 2021-12-29 15:53:36 責任編輯: 王海霞 谷婷婷 作者: 翟濯

這座樓,讀懂生活的辛酸與倔強

2021-12-29 15:53:36 來源: 半月談
摘要

  鴻森大廈位于鄭州火車站西側,比大廈本身更為人所知的,是鄰近聚集了眾多來鄭務工人員的二馬路勞務市場。過去,每一個老鄭州人都能在這裏找到心儀的泥瓦工、服務員、廚師;現在,那些擺在路邊寫著各類求職資訊的紙牌已不再多見,大多數人上了樓,成了鴻森大廈裏的一名短暫過客。

  鴻森大廈裏的住戶來自四面八方,他們中有嗓門大大咧咧總是煙不離手的彪形大漢,也有眼神狐疑做事處處小心的中年婦女,還有收拾得體卻難掩落魄拘謹的失意青年。因為每天不到30元的租金,鴻森大廈成了他們在這座陌生城市裏的落腳地,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心願——盡快逃離這裏。因為離開,意味著他們的生活有了新的機遇。  

  這是12月8日拍攝的鴻森大廈外景圖。新華社記者翟濯攝

  從站街頭到上高樓,鴻森大廈的拔地而起,也彰顯著農民工群體城市生活的變化。新年將至,我們實地探訪了這棟特殊的大樓。樓宇之間,充斥的不僅是鋼筋水泥,還有百味人生。

  1

  虛假的“外衣”

  在鄭州,如果提到鴻森大廈,知道的人也許寥寥;但如果問起二馬路勞務市場在哪,十有八九能得到一個準確的答復。

  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一些來自河南農村的人自發在二馬路集聚,形成了一個特殊的招工用人現場。和現今各類人才市場相比,這裏用工沒有那麼多程式,一塊木牌,幾行大字,談好價格即可拍板走人。前提是,雇主必須日結。

  隨著招工方式日益正規,二馬路勞務市場也由盛轉衰。曾經一群日結工蹲在路旁翹首以盼的場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整潔的街道,和路旁“堅決取締非法勞務市場,嚴厲打擊非法用工行為”幾個醒目的大字。

  鴻森大廈,就坐落在曾經的勞務市場旁不遠。這座在2011年才建起的大樓,從外面看去光鮮靚麗,似乎和城市中的其他高層建築沒什麼區別。

  可當我們走進大廈,才發現那層粉紅色的墻漆不過是層虛假的“外衣”。陰暗,骯臟,破敗……鴻森大廈絲毫不像一座只有10年“樓齡”的建築。  

  這是12月8日拍攝的鴻森大廈樓道。新華社記者翟濯 攝

  呂培第一次走進鴻森大廈時,心情極度壓抑。“大廈的走廊陰暗,墻面被各種各樣的小廣告和黑乎乎的腳印覆蓋,沒有一個房間有一套像樣的家具。我沒想到在今天的鄭州,還會見到過去八九十年代才能看到的景象。”呂培説。

  鴻森大廈屬鄭州市二七區銘功路街道二道街社區管轄,呂培正是二道街社區書記。今年年初才調到二道街社區工作的她,會經常到這座大樓裏轉轉,不僅是因為工作需要,這裏也有她的朋友。

  2

  “從42間退到8間”

  鴻森大廈的旅店老板王剛,正是呂培的朋友之一。因為時常要交代大樓的防疫、消防等事項,兩人因此結識。除了王剛,這棟商住兩用的大樓還經營著六七家旅店。

  王剛1989年就到了鄭州,本是工廠工人的他,因為家裏超生,只能被迫下海。王剛從老家信陽輾轉到鄭州打拼,幹過批發、做過銷售、還打過零工,但生活似乎總在和他作對,在鄭州的前20年,他的事業始終沒有起色。

  “做別的生意最難的是要賬,逼得緊了,生意可能就黃了。2011年的時候,鴻森大廈剛剛建好,那時候火車站周邊人很多,我就趁機經營起了這家旅店。”王剛説,雖然開旅店利潤少了點,但也比欠賬做生意強。

  倒霉了20年的王剛,終于在鴻森大廈轉了運。2014年到2018年,王剛的旅店生意不斷好轉,最紅火的時候,他承租了42間房子,一個月能收入七八千元。

  王剛在鴻森大廈的事業也有波折。2016年,有朋友攛掇王剛投資項目,王剛出于朋友間的信任,把當時全部30多萬積蓄借了出去。沒想到項目沒成功,朋友卻卷錢跑路了。“恨吶!雖然我們最後讓他住了監,但這筆錢卻再也要不回來。”提起被騙的事,王剛至今不能釋懷。

  王剛今年54歲,平時總愛穿一件藍色的衝鋒衣。信陽人聰明、樂觀,王剛同樣如此。不管生活多苦,別人似乎總能從他那雙瞇縫著的小眼睛中,看到笑意和憨厚。人生上半輩子遇到的坎兒沒讓王剛犯過難,但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後的兩年,王剛的日子卻快堅持不住了。

  疫情像一劑冷卻劑,給每個人的生活按下了“暫停鍵”。人們的出行受限,鄭州火車站的人流量明顯減少,本就靠鄭州火車站帶動生意的王剛深受影響,“最近兩年,幾乎每天都沒有客人訂房。”  

  鴻森大廈裏的租戶房間。新華社記者翟濯12月8日攝

  王剛沒有坐以待斃。他試過在網上出售房間,也曾開著麵包車四處拉客。他的房間從最初的五、六十元,降到現在十幾元錢,“不是沒有人想住,許多人來了想開空調,但我們根本承受不起,只能忍痛拒絕。”

  客人不在,但房租還在。王剛每間房每個月要交1200元房租,沒有生意,他只能把承租的房子一退再退。現在,王剛的旅店只剩下8間房間。王剛説,哪怕不幹了,也要把欠的房租補交完。

  “其實我知道,大家的處境是一樣的。六樓的一家旅店,他們夫妻兩口也快50歲了,帶著各自70多歲的老母親親自做保潔。我有時候看著老太太佝僂著腰,在樓道裏推著小車拿著簸箕,心裏也不是滋味。如果他們有錢,能雇不到人做保潔嗎?”談起其他人的苦,王剛忍不住嘆氣。  

  鴻森大廈的一間旅店房間。新華社記者郝源12月23日攝

  面對我們,王剛坦承,如果明年依舊如此,他準備放棄旅店生意。“我和愛人都是農村人,家裏還有幾畝地,她回老家照顧孫子和老人,我還留在鄭州。聽説現在跑外賣能賺錢,雖然辛苦,但好歹也有些收入。”

  3

  “過了春節,一定回學校上學”

  小何今年18歲,是鴻森大廈裏最常見的學生租戶。小何在鄭州市一所中專上學,我們見到她時,她剛在鴻森大廈住了兩天。

  三個月前,小何辦理了休學,挂了學籍。小何説,她學習不好,在學校待著也是浪費家裏錢,想出來上班掙點錢。和小何一起出來的,還有她在學校的室友小魏,她已經畢業的男朋友小李。

  憧憬著外面世界的三人,離校第一站的目標並非鴻森大廈。“我們剛出來的時候,想去蘇州的電子廠裏打工。但去了之後才發現裏面的活技術要求高,我們待了兩個星期,發現根本幹不了,就回來了。”小何説。

  小何離校時,兜裏只裝了幾百元錢。回到鄭州一籌莫展的他們,一次偶然間,在“58同城”上發現了一份快遞點的日結工作,“一天150元,就是負責分揀快遞。這個活簡單,我們當時覺得我們肯定能幹。”

  滿心歡喜的三人,卻沒想到初入社會就被“上了一課”。快遞點的人員希望他們幹長期工,但小何他們想早點回家過年,堅持工資必須日結。軟磨硬泡下,對方同意了小何的要求。辛苦工作一天後,小何去找對方要錢,卻發現自己的聯繫方式已經被拉黑,在快遞點也找不到對接的人。“為了這幾百塊錢,我們去了快遞點好幾次,現在還心疼著路費。”小何説。

  最要緊的是,他們三人真的沒錢了。“我們在網上搜到了鴻森大廈,沒想到現在還有十幾塊錢的賓館。旅店的阿姨聽説我們被騙了,不僅同意我們仨住這兒,價格也優惠了。”小何説,一個人在外面,有了住了地方,心裏就沒那麼害怕了,雖然“這裏的樓道晚上沒有燈,很黑,但周圍的人都很友善。”  

  鴻森大廈入口處。新華社記者郝源12月23日攝

  小何的老家在新鄉市長垣縣縣城,她自詡“家庭條件不算差”。幾年前,小何還是個叛逆的姑娘,“和爸媽沒辦法説話,一説話就吵架。”家裏無奈之下把她送到了鄭州讀書,到了學校,她又總覺得“學費很貴,一個學年要一萬多元。”離校前,小何的老師找小何她們談過一次話,勸她們不要休學。但小何覺得“在學校成績不好,上學也是浪費家裏的錢。”老師見實在勸不動她們,撂下一句“要不你們就去感受下外邊打工有多麼辛苦”,準許了他們的休學請求。

  “説實話,現在感受到了,心裏有點後悔。”在外面闖蕩了三個月,小何説自己長大了。“我們被騙的事,我還沒有告訴我媽,她現在以為我們還在蘇州。我媽有時候心疼我,會給我轉點錢,300元左右,讓我吃點好的。我説不要,她還是給我。”

  為了省錢,小何三人每天只吃一頓飯,“只要20塊錢”。他們住著旅店最便宜的房間,20多平方米的空間被簡易的木板隔斷,沒有空調,和其他租戶共用衛生間。小何説,她有時候無聊想看電視,但“那臺老電視怎麼拍都拍不響。”

  最近,小何他們新找到一份炸雞店的工作。“就在鴻森樓下,店長答應我們只幹到春節前。我們是臨時工,一個月3000多元,加滿勤的話4000元左右,每周還有一天休息時間。”小何説。

  “這次我們離家是最長的一次,很想家,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過春節了。”小何告訴我們,打完這份工,她就不在外面飄著了,“過了春節,我一定回學校上學!”

  4

  “俺今年47歲,兜裏就300塊”

  劉強是一名建築工人,在鴻森大廈住了有一段時間了。我們找到他時,他正在整理自己的皮衣,準備到附近的天橋下找活。

  劉強今年47歲,皮膚黝黑,説話不緊不慢。劉強的老家在新鄉市封丘縣,他的村子鄰近黃河灘區。“俺小的時候,夏天一地泥,冬天一臉土,村裏的老百姓就是靠天吃飯,那些窩在灘裏的窮日子、苦日子,俺這輩子都不想再經歷了。”劉強説。

  劉強本可以在村裏安安分分過一輩子,但他16歲初中畢業就出來打工了,因為“想過更好的生活”。劉強去過湖南、四川、海南,幹過飯店的學徒、機械廠的幫工,還當過一段時間木工。“最苦的時候,一個月才200塊,現在在工地上雖然辛苦,但來錢快。俺這人脾氣不太好,不是日結的工作俺不敢幹,怕被老板忽悠。”劉強總是心直口快,有啥説啥。

  和劉強一起幹活的工友説,劉強是他們裏最講究的一個。其他人的衣服總是穿了又穿,但劉強每次出門前都要把自己拾掇一番。“恁別小看俺,俺雖然是個建築工人,但俺出過國。”劉強説,2013年,他曾隨當時幹活的公司去過迪拜,“去之前俺還想過留在那兒發展,但去了之後才發現那地方太熱。平時48度,不幹活都渾身直流水,一年之後俺就回來了。”

  劉強歲數不小,但至今還沒有老婆孩子,“主要是一件事對俺打擊太大”。20年前,劉強作為包工頭帶了200多個弟兄承接了一個蓋樓的活,對方聲稱劉強先把工人帶來再簽合同。“結果俺把人帶來了對方又反悔了,弄得200多個弟兄集體找俺討説法。俺當時立下決心,一定要搞成一番事業再結婚,結婚了有牽挂了就搞不成事業了。”劉強説。  

  鴻森大廈的一扇窗外,車輛川流不息。新華社記者郝源12月23日攝

  立下那番決心後,劉強就再沒回過老家,至今已經18年了。“説出來有點可笑,現在事業上也沒混成啥,已經一個月沒找到工作了,兜裏就剩300塊錢。”劉強其實不甘心,但他膽小,有幾個工程沒敢包,都讓給別人了。

  劉強説,現在在街邊找工作,淩晨四五點不起來,活立馬就被搶完了。但劉強又總起不來,“俺也不知道為啥,都一把年紀了,覺還那麼多。”

  劉強的母親今年73歲,自己一個人在老家住。劉強説,今年哪怕沒錢也要回去,“好久沒見俺媽,想她。”劉強人很怪,時而情緒高漲,亢奮完之後又是一陣低落。低落時他總嘀咕:“一直沒結婚,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俺娘。家裏説過幾次媒,但不是俺嫌棄人家,就是人家嫌棄俺。”

  劉強也有計劃,他計劃養牛,因為一個親戚也是養牛的,他經常去“考察學習”。“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申請上貸款。現在不都在提鄉村振興嗎?回家也許有點機會嘞。”劉強説。

  5

  目光,從未離開

  近些日子,呂培去鴻森大廈的次數比以往更多了。

  “辦事處剛開了冬季救助動員會,我們每個社區都成立救助隊,每天採取24小時不間斷排查。鴻森大廈的租戶以農民工居多,我們多走一次,説不定就能多解決點他們生活上的困難。”呂培説。

  關注城市外來務工人員的目光,其實從未離開。發放“愛心救助卡”、張貼“愛心救助”海報,宣傳農民工薪金相關政策……最近,二道街社區的每名工作人員都格外忙碌。二道街社區所屬的銘功路街道辦事處還專門成立了冬季專項巡查救助小組,全天24小時摸排轄區內的道路、遊園、樓院、橋下等區域,對流浪人員“發現一個,救助一個”。

  老甘是二道街社區的勞動監察,最近他的工作除了化解勞動糾紛,還多一項——給鴻森大廈附近的農民工免費派發早餐。

  “就是盡自己一點微薄的力量。他們為了生活,起早貪黑,有些人連飯都買不起。吃飽肚子,才能幹好活,回家過個好年。”聊起自己的義舉,老甘直言“這些不算什麼”。

  “有些農民工想回老家,我們辦事處出資給他們買車票。今年鄭州疫情的時候,鴻森大廈整棟樓被封,有些人生活都有困難。我們給他們免費提供速食麵、礦泉水、防疫物資,還騎著三輪車帶他們去打疫苗。”呂培説,疫情期間,社區主動和酒店老板對接,保障無收入的農民工也能有地可住。  

  鴻森大廈樓下的理髮室。新華社記者翟濯12月8日攝

  鴻森大廈裏,有即將經營不下去的旅店老板,有初入社會就被騙的學生,也有人至中年還一事無成的失意人。但讓我們感觸更深的是,這裏的人們在貧窮中依然堅守著人性之善。

  旅店來了新顧客,老闆娘會熱情地説,“妞,住啥房?俺這條件不中,房間要是不滿意,隨時可以換。”一群人在電梯門外客套,電梯門遲遲不關,一旁的外賣小哥卻笑著説,“不著急,等你們。”一些農村社會獨有的人情世故被珍貴地“移栽”到了這棟大樓,一點一點融化著城市鋼筋水泥的冰冷。

  採訪行將結束,我們恰巧遇到一位新租客正在搬家。冬天的鄭州天氣愈發寒冷,但鴻森大廈裏依舊人來人往。陰暗的樓道裏,匆忙的腳步聲不時響起,似乎在訴説著每個人對生活的倔強,對未來的期待。(應受訪者要求,本文人物均為化名)原標題:《鴻森大廈,樓裏人間》

    《半月談》記者 翟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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