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酸湯與世界對話
文 |《瞭望》新聞周刊記者 劉智強 徐思遠
“一天不吃酸,哈欠連連嘆;兩天不吃酸,飯菜不想沾;三天不吃酸,走路打撈躥(打撈躥是貴州方言,意為走路身體不穩,東倒西歪)”……在貴州凱里,關於酸湯的俗語不勝枚舉。
凱里自古“食不離酸”。從過去“以酸代鹽”,到如今“無酸不歡”“嗜酸如命”,千年沉澱的酸湯不僅是凱里人必不可少的生活味道,也在俘虜越來越多消費者的味覺。
蓬勃發展的酸湯産業更給鄉村、農戶帶來可觀的致富機會。從西紅柿、辣椒、生薑等酸湯原料種植中受益、以酸湯為招牌發展鄉村文旅……凱里正擦亮酸湯這張味覺名片,以味道的自信喚醒産業的自信、文化的自信。
從“以酸代鹽”到“無酸不歡”
凱里人無法想象沒有酸湯的生活。在凱里,甚至在整個貴州,人們偏愛酸、依賴酸。
貴州自古不産鹽,又因大山阻隔、交通不便,獲取鹽更加困難。凱里苗族先民無奈之下,通過發酵製作酸湯並“以酸代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當時的食鹽短缺。
凱里學院食品科學與工程教研室副主任張玉龍告訴記者,人體對鈉離子的需求幾乎只能從鹽中獲得,但酸湯能幫助身體緩解鈉離子流失,讓身體保持健康狀態。
凱里曾對當地百歲老人做過調查,他們普遍談起頓頓不離酸湯的飲食習慣。在張玉龍看來,酸湯有益健康具有一定科學依據,因為酸湯礦物質含量較高、營養豐富,還能促進食物消化、增強食欲,某種意義上提高了人體抗病和免疫能力。
凱里酸湯主要分為白酸、紅酸兩種。張玉龍介紹,白酸湯使用米湯發酵,通常為乳白色,酸味較為柔和;紅酸湯以番茄、辣椒為主要原料,輔以花椒、木姜子、薄荷葉等配合發酵,酸味更加濃郁。此外,因釀製酸湯的人攜帶菌群和所處環境不同,最終發酵出的酸湯味道也會多多少少存在差異。
現在自然已不需要“以酸代鹽”,但酸湯已是百姓舌尖不可或缺的滋味。
在凱里市巴拉河沿岸的平樂村季刀苗寨、南花村南花苗寨等苗族傳統村落,隨處可見百年木制糧倉、木制吊腳樓和青磚步道。臨近晌午,村莊小路溢滿酸湯香氣。
南花村村民劉蘭英説,每天干完農活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掀開酸湯壇的蓋,舀酸湯解渴。“兩勺酸湯下肚,感覺從頭到腳都舒爽了,一天的疲憊一掃而空。”
凱里市一名幹部説,小時候在農村頓頓吃酸湯煮菜,如今在城裏上班,每天下了班還是要拐到菜市場,買一些酸湯煮的菜回家。之前生活不富裕時多是吃酸湯煮瓜菜,現在更多吃的是酸湯魚、酸湯牛肉、酸湯豬腳……
“無酸不歡”不僅在平時,一些重要節日更如此。平樂村副主任黃志思舉例説,每年農曆七月卯日,是群眾慶祝豐收的“吃新節”,每逢“吃新節”,家家戶戶都會準備豐盛的晚餐,酸湯菜肴是餐桌的當家菜,特別是酸湯魚——自家釀的酸湯、自家稻田養的稻花鯉魚,別提多誘人了。
“苗族婦女個個都是釀製酸湯的高手。”南花村婦女主任龍秀芬告訴記者,苗族人家的灶&上,擺有至少一個酸湯壇子,用來釀製白酸湯。“釀製白酸湯的關鍵是水質和溫度。之所以將壇子放在灶&,一是方便把每次煮好的米湯舀進壇子,二是灶&溫度有助於酸湯發酵。”龍秀芬説。
當地青年男女也以“會做酸湯”為榮。龍秀芬説,民間俗語講“小夥不會做酸湯,娶不到漂亮的姑娘;姑娘不會做酸湯,嫁不出遠近村莊”,在南花村,“會做酸湯”幾乎是聰明伶俐、巧手能幹的代名詞。
從“以酸代鹽”的無奈到不可或缺的生活味道,酸湯養成當地人“嗜酸如命”的飲食習慣,也是凱里乃至貴州待客的首選味道、必備滋味。
在貴州省凱里市萬潮鎮鹽井村,吳篤琴正在介紹如何製作酸湯(2024年6月18日攝) 劉智強攝/本刊
從一碗酸湯到一條産業鏈
酸湯這一傳統味道,不僅是凱里甚至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很多群眾的重要生計,而且是帶動經濟發展的重要引擎。
凱里的街頭巷尾、鄉村小路,隨處可見經營酸湯菜品的餐館或小攤。據專家粗略估算,凱里城鄉從事酸湯魚和酸湯相關美食的從業人員不少於5萬人,整個黔東南州的酸湯餐飲從業者更超過15萬人。
為做好酸湯這篇“大文章”,借酸湯産業匯集更多群眾、推進鄉村振興,貴州省政府將凱里酸湯産業列入《貴州省十大千億級工業産業振興行動方案》,黔東南州專門成立酸湯發展機構,凱里市積極布局酸湯産業,在黔東南高新區規劃建設900余畝凱里酸湯及生態特色食品加工製造園區,着力為酸湯産業發展提供政策保障。
在位於凱里市碧波工業園區的貴州亮歡寨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空氣中瀰漫着濃濃的酸湯氣味。
公司負責人吳篤琴,是非物質文化遺産項目“苗族酸湯魚製作技藝”傳承人。她告訴記者,考慮到使用傳統的農家發酵手段釀製酸湯産量有限,公司近年同高校合作,研發改進酸湯發酵技術,已完成技術攻關,篩選出優質的發酵菌種,並採用超大容器快速發酵,目前建成兩條全自動化生産線。“過去一年只能生産1噸酸湯,現在一年能生産1萬噸。”
貴州玉夢集團擁有全國規模最大、儲量最多的酸湯發酵和生産加工基地。記者現場看到,發酵、灌裝、炒制、包裝等車間十分忙碌,特別是發酵車間上千個酸湯壇子依次排開,場面壯觀。據介紹,玉夢集團已建成酸湯等生産線26條,酸湯年産能3.5萬噸,其生産的酸湯火鍋底料、凱里酸湯粉、硒米酸湯飲料等熱銷。
“酸湯發源於農村,我們也想借酸湯帶富農民。”玉夢集團有關負責人説,他們通過“公司+基地+合作社+家庭農場+農戶”的模式,大力發展酸湯原料種植,通過訂單農業、保底收購,直接或間接帶動近5萬農民增收。
在凱里市舟溪鎮新中村,記者看到60畝酸湯原料基地裏種植有52個西紅柿品種和5個辣椒品種。
凱里市農業農村局技術員張衛書説,黔東南州政府2024年拿出2000萬元支持酸湯産業發展,其中675萬元用於支持酸湯原料産業示範點建設,新中村的種植基地便是獲得資金支持的基地之一。
新中村發展起來的酸湯原料種植産業,讓不少村民實現了家門口就業。記者在基地看到,10多個當地村民正在基地忙碌。村民蒙金華説,在這個基地務工,一天工資100元,一個月就能有3000元左右收入。
凱里市建設工程消防服務中心主任葉鵬&&,住建部門今年將為巴拉河沿岸幾個苗族傳統村落提供項目資金,建設鄉村民宿,吸引更多游客,幫助村民增收,為更好發展鄉村旅游和酸湯産業添磚加瓦。
從餐桌上的一碗酸湯到一條貫通一二三産的産業鏈,凱里以酸湯産業發展回饋群眾、反哺鄉村,並不斷創新力求賦予酸湯嶄新內涵。
貴州玉夢集團的酸湯粉包裝車間(2024年6月19日攝) 劉智強攝/本刊
從味道的自信到文化的自信
酸湯,其苗話音譯過來的名字十分雅致,叫“禾兒秀”。
凱里的苗族群眾説起“禾兒秀”總是抬高八度音,並加重“秀”字的語氣,言語間滿滿是對“禾兒秀”的自信。
黃志思説,在季刀苗寨,吃酸湯最早僅僅是一種習慣,後來成為當地習俗,如今更演變成一種文化符號。
酸湯的文化符號裏,有濃郁的情。吳篤琴説,凱里百姓把“禾兒秀”稱為“父母菜”,因為“白酸湯味道淡淡的,就像母親的愛;紅酸湯酸辣味濃濃,如同父親的愛”。
在吳篤琴眼中,凱里人無論走多遠,腦海中酸湯的味道總是那樣熟悉。“故鄉沉澱了一個人的愛與情感,也沉澱了舌尖上揮之不去的口味。酸湯是凱里人的鄉愁之酸。”
酸湯的文化符號裏,有立身之本。和很多凱里人一樣,吳篤琴把酸湯視作“依靠”。“從20世紀80年代擺攤賣酸湯,到現在做大酸湯産業,酸湯貫穿我的人生,也成就我的人生,酸湯讓我挺直了腰板、收穫了自信。”吳篤琴説。
“不做將就的酸湯,只做講究的酸湯”,是吳篤琴的信條。在她看來,無論是自家釀製酸湯,還是工廠批量生産酸湯,都要秉持“匠人精神”,呈現原汁原味,完成酸湯的基本傳承。
吳篤琴的酸湯信條與長輩的言傳身教息息相關。出生在苗族村寨的她從小看著祖母製作酸湯,最深刻的兒時記憶也是酸湯。她記得祖母對酸湯非常重視,即使家裏房屋失火,祖母也會獨獨抱起灶&上的酸湯壇子再往外跑。
龍秀芬也説,酸湯是用心呵護出來的。酸湯一不小心就容易壞掉,需要勤觀察,並及時把酸湯表面漂浮的雜質撇掉,還要經常加入新的米湯,所謂“養酸湯”。
作為文化符號的凱里酸湯,正走出苗寨、走遍全國、走向世界。“季刀苗寨是苗族傳統風貌保存較好傳統村落,每年都會迎來不少國內游客,也經常會有外國客人,大多數游人最鍾愛的美食就是酸湯。有的不光吃,還要打包回家。”黃志思説。
從味道的自信到文化的自信,凱里用酸湯與世界對話,在時光流轉中書寫美味的傳奇、傳承飲食的根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