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羨菊:將根深植於大地之中 | 新華走筆 -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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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11/07 09:37:07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段羨菊:將根深植於大地之中 | 新華走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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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源:11月7日《新華每日電訊》

  作者:段羨菊

  記者採訪過的地方,極有可能一輩子只來過一次,所謂“雪泥鴻爪”吧。

  然而,總有一些記者寫出了在大地上留下深刻印記、歷經時代風雲而不褪色的作品,比如范長江之於中國的西北角,穆青之於中原,郭超人之於西藏。

  范長江一生不忘西北路上的艱苦卓絕,自豪於用文字為長征路上的紅軍正名。對於歷經苦難卻英雄輩出的中原大地,穆青曾説“我的心和那片土地魂牽夢縈”。郭超人則稱自己為“雪域高原的兒子”。

  我曾多次置身現場,感受前輩記者和土地的血脈相連。

  洪澤湖旁的江蘇省宿遷市泗洪縣上塘鎮,建了一座村莊紀念館。懷着崇敬的心情,我用手輕輕撫摸了館內雕像——新華社江蘇分社兩位記者正在採訪農民。正是他們的通訊《春到上塘》,為全省解放思想、推行家庭聯産承包責任制提供了鮮活案例,為農村改革鼓與呼。

2021年,江蘇省宿遷市泗洪縣上塘鎮墊湖村“春到上塘”紀念館,塑像重現當年新華社記者採訪時刻。組圖均為段羨菊 攝

  蒼茫大山裏的貴州省畢節市赫章縣海雀村,也有一座村史館。立於玻璃展櫃前,我一字一句品讀新華社貴州分社記者劉子富的作品。這篇寫於1985年的報道,反映有的缺糧家庭“4個人只有3個碗,已經斷糧5天”。老農羅招文告訴我,新華社反映的情況引起重視後,上級給海雀村撥來救濟糧,年輕的他曾跟着村民到鎮上背糧回村,推石磨碾米。

2020年,貴州省畢節市赫章縣海雀村的村史展覽,有一副畫描繪了1985年新華社貴州分社記者劉子富前來為民鼓呼的採訪情景。

  在前輩們的熏陶下,傳承調查研究的深厚傳統,一代又一代的新華社記者奔赴海內外各地。魯鈍如我,也曾幸運地去過一些角落,有的雖然離開很久,總也唸唸不忘。

  那是記憶中山坡上長着一排排泛青桑樹的川北丘陵;是服裝生産線上播放勁爆音樂的蘇北小鎮;是深夜突降一場緩解旱情喜雨的烏蒙深山;是凌晨時分的洞庭湖畔,洪水潰口終被堵截,完成報道任務的我,累得不知不覺困倒於大堤的沙包袋上,醒來時獨自一人,靜聽水聲……曾經採訪過的一些場景,常在人生路上不經意從腦海閃過,仿佛是山谷中遙遠的迴響。

  縣域經濟和三農是我主攻的調研方向。每到一個縣採訪,我盡可能找到縣誌,以盡快全面了解情況。儘管到了所謂生成式人工智能“無所不能”的今天,一本縣誌的作用仍然是不可替代的。

  告別江蘇時,我把一些志書托運到廣西。有一天,一位吳江籍的同志來交流,來到我辦公室,發現在異鄉居然看到如此齊全的家鄉志書——包括區志、鎮志,還有個別村的村志,頗感意外。

2021年,江蘇省蘇州市吳江區的鄉村一角。吳江是費孝通先生家鄉,也是他筆下”江村“原型所在地。

  夏天,在北京一起學習時認識了一名專家,老家在地理位置比較偏僻的湘西北某縣。“曾經在你們雁池鄉政府住宿過。”“哦,我就是雁池人。”“從上壺瓶山的公路上,有一個分路口,跨過一座小橋,橋下是一片銀白的沙石灘,就到了集鎮……”“你説得很準!”

  怎能忘記。當年毛頭小夥的我從長沙出發,跨過湘資沅澧四水,趕到了這個有着美麗名字的山鄉。翻山越嶺,走村串戶,後來從鄉黨委“三個書記三個樣”的角度,反映了幹群關係由“亂”到“治”的變化,被作為全省典型推廣。

  我為寫過的地方欣喜。當從電視屏幕上看到,通往西藏“海拔最高鄉”普瑪江塘的公路已經修通時,我的目光被緊緊吸引住了。2016年調研時,還有不少路段是砂石路,越野車的輪胎被石頭扎破。我們為可愛的鄉幹部群體寫下通訊,謳歌他們用青春和赤誠堅守雪域高原的事跡。時隔數年,我接到其中一位的微信,告知當年受訪時他最苦惱的家庭困難已解決,欣喜之餘,也欣慰於這份來自遙遠的信任。

  也有慚愧。記得入職之初,懵懂的我第一次去湘東羅霄山裏某縣,結果一個字沒寫出來,好長一段時間都不好意思再去。若干年後我不斷前往,持續觀察,終於寫出了當地生機勃勃的改革氣象和創新啟示。在那片帶着採訪本抵達的土地,有的萌發了喜人的變化,有的邁出了探索的步伐,有人吐露前行的呼聲,有人流下真誠的淚水。可是限於腦力、筆力,卻沒有充分反映和傳播,寫出打動人心的作品,怎不覺得有愧?

  其實記者是幸運的。雖然寫下的大多數新聞是易碎品,但畢竟留下了文字。有的文字還有潛在的長遠價值。比如當我深入追蹤江蘇吳江的小城鎮發展史時,從數據庫裏搜尋到改革開放以來前輩記者的相關“舊聞”,就給了我一次次豁然開朗的寶貴啟迪。

  不可回避,記者職業今天面臨“存在感”焦慮。約10年前,在湘中一次會上,聽一位縣裏從事傳播工作的同志掰着手指數,本縣有“八大‘媒體’”,除了報紙、電視台、微博、微信還有海外社交媒體賬號,我深受觸動……互聯網使得一個地方擁有空前的傳播手段。在一個人人都有麥克風的年代,記者想采寫出有影響的新聞,門檻確實高了。

  的確,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形成一般性的信息,但是其信息來源卻只局限於現有的“語料”,而且往往真假難辨。新聞工作卻是每天都在傳播着新鮮的信息,遵循着以真實為生命的職業規範。人工智能使文、圖、視頻可以互相轉換,語言自由翻譯,信息加速傳遞,但是記者抵達現場的調查,追問真相的努力,還有觀察事物的靈感,守護土地的情感,顯然是人工智能不可替代的。

  這生養我們的土地,為着人們幸福美好的生活,每天潮涌般誕生着多少奮鬥拼搏的故事!為記錄者提供着多少豐富新鮮的素材!但是,如果沒有真正的熱愛,沒有直抵現場、挖地三尺的紮實調研,沒有歷經磨煉直抵本質、觸達內核的頭腦和筆力,我們只會在這片土地上如浮萍漂移,而不會像大樹一般深深扎根。

  每一次出發,都是一次情感的啟蒙。我曾將眼睛貼在飛機舷窗前,深深凝視松花江畔遼闊的黑土地,感受其肥沃和深沉;曾靜立於黔南石漠化山中“血田”石碑旁,看當年農民們帶傷開墾的稻田長出青青禾苗,感嘆我們民族生生不息的頑強力量;曾於薄霧升起的黃昏行經洞庭湖畔鄉村,眼前掠過荷鋤牽牛或駕駛拖拉機暮歸的人們,感奮於他們的勤勞樸素、堅韌篤實……

2021年,貴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羅甸縣大關村是大石山區,20世紀80年代村民石縫裏摳土造田解決口糧問題,立碑銘記其間受傷流血之不易。

  “多情應笑我”——不由又想起了蘇軾的詞句。一切採訪之地,都是哺育我們的職業,滋養我們的靈魂,讓我們心懷感念,永不相忘的故土。

【糾錯】 【責任編輯: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