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青春刻進莫高窟的DNA
2022-06-20 09:49:58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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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源:6月17日《新華每日電訊》

    作者: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杜哲宇、陳斌、劉金海

    敦煌是個小城,開車從市中心出發,10分鐘就出了城。道路兩邊整齊的行道樹,很快被“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景象取代。

    盡管已是旺季,但遊客並不多,車也少,出城的路上,幾輛載有乘客的大巴格外顯眼。這是前往敦煌研究院的通勤車,研究院緊挨著莫高窟,距離市區25公里。

    空中鳥瞰,沙丘,戈壁,遠處的三危山蒼涼靜默。一條狹長蜿蜒的綠洲,古老的石窟隱隱若現。我們向工作人員請教時得知,綠洲中的樹木,很多都是在莫高窟工作的老先生種下的。

    “一代又一代,才有了莫高窟今天的繁蔭。”

    4月19日,王嬌在莫高窟第259窟做洞窟記錄。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陳斌 攝

    我為莫高窟“修史”圖片

    王嬌是敦煌人,2014年從中山大學考古學專業研究生畢業,2015年進入敦煌研究院考古研究所,7年來一直從事敦煌石窟考古報告的編寫工作。簡單説,就是給莫高窟“修史”。

    王嬌還記得,高考填報志願,沒什麼想法,剛好在電視上看到樊錦詩院長的採訪,字幕打出來,樊院長學的是考古學專業,父親在一旁試探著問,要不你也學考古?二人一拍即合。

    畢業找工作,回敦煌成了自然而然的選擇。樊院長的影響,家鄉的熟悉感,導師的引薦,對王嬌來説,研究院的工作氛圍和學校幾乎沒什麼區別,“環境很簡單,大家都一門心思做學問,不懂就問,到處都是老師。”

    喜歡並不意味著輕松。

    20世紀以來,“敦煌學”研究成果豐碩,各種相關出版物層出不窮,但一直缺少一部權威、翔實、成體係的科學檔案資料。

    敦煌石窟考古報告的編寫,旨在填補這一空白,滿足國內外學者和學術機構對敦煌石窟資料的需求,推動石窟文化遺産研究,促進敦煌石窟的永久保存、保護、研究和弘揚。

    4月19日,王嬌在辦公室整理文字資料。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陳斌 攝

    一部大部頭作品,背後的辛苦可想而知。王嬌作為考古報告工作團隊一員,參與編寫的《敦煌石窟全集》第二卷《莫高窟第256~259窟考古報告》,總計30余萬字,已歷時十余年。

    而根據《敦煌石窟全集》編輯出版計劃,這樣的考古報告要做100卷。

    “一個遺跡現象,要反覆去洞窟觀察核實,比如對遊客來説是千篇一律的千佛,我們要一個一個去觀察,每個細節都可能蘊含著重要的歷史資訊。”

    從洞窟回來,緊接著就是大量的案頭工作。考古報告是一項需要多部門、多學科合作的團隊工作,翔實的文字記錄、嚴謹的測繪圖、全面的攝影圖版、科學的分析報告缺一不可。

    王嬌最大的壓力還不在工作本身。老一代莫高人逐漸從一線退下,年輕一代急需頂上去。“考古報告以後要交給你了。”樊院長的話一直挂在王嬌心上。

    《敦煌石窟全集》第三卷、第四卷的撰寫工作已經開始籌備,參與者大多是90後、95後,王嬌感到肩上的擔子很重,“老一輩研究者的接力棒,必須得接住”。

    壓力雖大,卻也充滿幹勁。

    有一次,王嬌在做洞窟記錄時發現,莫高窟第259窟兩壁上部的闕形龕裏都有孔洞,為了搞明白這些孔洞的作用,王嬌從保衛處借來鑰匙,把莫高窟有闕形龕的十來個洞窟挨個看了個遍,回辦公室後立刻調取查閱相關文獻資料,連著熬了四個晚上,經過仔細對比和梳理,分析出莫高窟第259窟闕形龕的制作流程。

    4月19日,王嬌在莫高窟第259窟做洞窟記錄。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陳斌 攝

    “和樊院長討論後,補充進了考古報告。”王嬌説,“特別高興,疲憊感一下就沒了。”

    對王嬌和她的同事們來説,在洞窟中發現從未被發現的細節和資訊,經過整理介紹給更多的研究者,是他們最開心也最有成就感的事。

    “大家志同道合,老前輩的言傳身教讓我們獲益匪淺,新來的年輕人膽子大、有想法、敢質疑。”王嬌説,研究院也為他們提供了廣闊平臺,這些年她和同事一起,參與眾多國內外石窟考察,去高校交流授課,生活忙碌充實。

    王嬌的辦公桌上,有本2011年出版的《敦煌石窟全集》第一卷《莫高窟第266~275窟考古報告》,兩分冊8開780頁,密密麻麻做滿了筆記。“出版敦煌石窟考古報告是老一輩考古人的殷切期盼,也經歷了老一輩莫高窟人的多次嘗試和實踐,如今終于實現,我們不僅感到自豪,更為能參與其中而榮幸。”

    “我一直記得樊院長説的,擇一事,終一生。”王嬌説,“考古報告就是我一生的事業。”

    4月19日,楊金禮在莫高窟第231窟修復出現病害的壁畫。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杜哲宇 攝

    我在莫高窟“面壁”

    第一次見到楊金禮,是在莫高窟第231窟——這是一個中唐時期開鑿的洞窟,距今已超過1200年。雖然洞窟外氣溫已經超過30攝氏度,但在窟內還要穿上厚厚的外套和護膝。

    楊金禮坐在小板凳上,面向南壁,正對一幅經變畫。他專心致志地盯著壁畫,半天都沒動一下,從我們的角度看過去,想到了小説《三體》裏的“面壁者”。

    只不過楊金禮的任務不是制定戰略計劃,作為敦煌研究院文物保護技術服務中心的壁畫修復工作者,他考慮的,是如何對出現病害的壁畫進行修復。除塵,粘結,回貼……一套流程多個步驟,環環相扣,哪個步驟都不能出錯。

    4月19日,在莫高窟第231窟,楊金禮在修復出現病害的壁畫。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杜哲宇 攝

    由于年代久遠,壁畫會産生許多病害,包括起甲、空鼓、酥鹼、微生物污染等等,如果不及時修復,就會有損毀消失的危險。

    “比如起甲壁畫,顏料層起翹後會自然脫落,如果不用專業技術手段幹預,壁畫一點一點地脫落,很快就不復存在。”楊金禮和同事的工作,就是幫助壁畫對抗時間的流逝。

    1987年出生的楊金禮,19歲就來到莫高窟,剛來那幾年,師父從不讓他碰壁畫。“每天就是和泥、剪麥草、打雜,幹了整整兩年。”楊金禮覺得無聊,堅持不下去,但看到別人修復完成的壁畫又心癢癢,“天天想,啥時候才能輪到我”。

    兩年過去,師父把楊金禮叫到身邊,決定帶他一起修復,“對待壁畫一定要認真,要像對待自己孩子一樣。”十幾年之後,楊金禮依然牢牢記得這句話。

    獨立上手後,楊金禮開始體會到師父的良苦用心。“幹這一行,真得磨性子,心要沉得下,屁股要坐得住。”楊金禮説,莫高窟的壁畫修復每年從3月開始,一直到10月,一個中等大小的石窟,一個修復團隊需要兩三年才能完成修復。

    窟內陰冷,陽光照不進來,面對一面墻壁,一坐就是一天,“很多老同事都有關節炎”。壁畫本不易保存,歷經千年更加脆弱,一個失誤就有可能對壁畫造成不可逆的傷害。“精神要集中,只想兩件事,手上的工具和眼前的壁畫。”楊金禮説。

    4月19日,在莫高窟第231窟,楊金禮在修復出現病害的壁畫。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杜哲宇 攝

    一面墻壁,一個工具箱,兩層置物架上,大大小小幾十件工具一字鋪開。“現在條件好多了,以前很多工具都得自己做,想用木刀,得自己去找木頭,自己磨刀。”楊金禮説,“腳手架沒有鋼做的,都是木頭,爬上去搖搖晃晃,腿抖。”

    提升的不僅是工作條件,“現在的修復,”楊金禮反覆説,“是站在前輩的肩膀上。”

    20世紀70年代是敦煌研究院自主修復壁畫的起點,也是莫高窟的“搶救性保護期”。眾多莫高窟工作者克服物質材料的極度匱乏,在缺乏成熟技術和理論的背景下,在黑暗中摸索,逐漸總結出一套行之有效的保護修復流程。

    莫高窟的保護修復經驗,填補了國內相關研究領域的空白,也被運用于眾多石窟寺的保護修復工作。這些年,楊金禮和同事們一起,參與了西藏布達拉宮、日喀則夏魯寺、山西雲岡石窟等一係列寺院石窟的修復工作。

    如今,莫高窟已由“搶救性保護”向“預防性保護”發展,建立了我國文物保護領域首個國家工程技術中心,保護更講求精準,也更注重背後機理的探尋。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如果沒有前輩們吃的苦,就不可能有今天的環境。”楊金禮感嘆。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也加入了修復師的團隊,“有學美術的、學化學的,專業不同,對壁畫修復的關注點就不同。”看著他們,楊金禮總能想到自己剛來莫高窟時的樣子,他會提醒自己,“要做好承前啟後的工作,幫助年輕人盡快上手,也不辜負老一輩的辛苦。”

    4月19日,劉小同在莫高窟第172窟比照臨摹壁畫的細節。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陳斌 攝

    我替莫高窟“畫像”

    劉小同來到莫高窟,成為一名臨摹師,用他的話説,“合適”。

    2014年從天津美術學院畢業後,劉小同也糾結過職業選擇。高三就到北京學美術,平時在學校,假期在宋莊。“大城市的藝術圈,新生事物多,視覺衝擊力大,對年輕人吸引力自然大。”

    那裏有更廣的圈子,更多的展覽和畫室,更好的工作機會……“列優點確實能列不少。”

    但劉小同有自己的思考,“快節奏雖然衝擊力強,但沉淀不下來,容易浮躁,尤其對年輕人。”很長一段時間,劉小同感到自己靜不下心,也做不出想要的創作。

    左思右想,不破不立。

    2014年底,劉小同背上畫板和行囊,買了張北京到敦煌的硬座車票,坐了二十幾個小時,來到了莫高窟。

    “靜”是劉小同對莫高窟的第一印象,和之前的“躁”形成了鮮明對比。戈壁灘上的時間好像慢了下來,這樣的節奏,除了畫畫,“心無雜念”。

    4月18日,劉小同在畫室內臨摹作畫。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陳斌 攝

    作為壁畫保存保護的重要手段,臨摹分為客觀臨摹、整理臨摹、復原臨摹。即使在數字化技術不斷更新的今天,臨摹依然具有它的不可替代性。

    “每一個洞窟,每一幅壁畫都不一樣,大到風格構圖,小到彈線暈染,都不盡相同。”劉小同説,數字化技術只能作為輔助手段,尤其對于一些有損毀的壁畫,想要恢復,只能靠臨摹師長年累月的經驗積累。

    劉小同一直記得老院長段文傑的一句話,“沒有十年,進不了莫高窟的世界。”

    這句話沒有嚇到他,反而對上了他的胃口。順利入職研究院後,畫室變成了家,安個折疊床,置辦個冰箱,了卻後顧之憂,一頭扎進了莫高窟的世界。

    “下午吃完飯開始畫,畫到淩晨三四點,一個星期不回家是常有的事。”以前苦苦不得求的狀態,如今在莫高窟終于實現。

    除了踏實和滿足,莫高窟還帶給了劉小同自信。

    2017年去意大利參展,碰上了許久不見的老同學,聊了很多,朋友説,他開口閉口全是莫高窟,想問他點別的問題,他也總能拐回到莫高窟。劉小同突然發現,“自己不再是學校裏那個只關心自己內心感受的學生了”。

    “莫高窟讓我變得成熟,也變得自信。”劉小同説,“這種自信讓內心強大,更堅定自己做的事。”

    斑駁的色彩、交織的線條、深邃的筆觸,厚重的歷史被娓娓道來。耳濡目染,朝夕相處,少年的迷茫與糾結也慢慢平息散去。

    在莫高窟,劉小同還遇到了愛情。

    劉小同的愛人也是臨摹師,兩人共用一個畫室,每天一起畫畫,一起去洞窟。“我們有一樣的藝術觀點,喜歡一樣的生活方式,連聽的音樂都是一種類型。”劉小同説。

    既是相濡以沫的愛人,又是互相幫扶的同事。“每天聊的都是壁畫,工作和生活沒有明顯的界限。”

    4月19日,在莫高窟第172窟,劉小同在比照臨摹壁畫的細節。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陳斌 攝

    走進古人的世界,揣摩古人的用意,真實完整地恢復壁畫原貌,是一代代莫高窟美術工作者孜孜不倦的追求目標。如今劉小同正和同事們一起,致力完成莫高窟第172窟的整窟復原臨摹,這項工作從2017年開始,預計到2023年結束。

    結束採訪,我們和劉小同一起走在莫高窟窟前,九層樓風鈴聲幽幽,劉小同指向一片楊樹林,“據説這是常書鴻先生栽下的。”

    作為敦煌研究院前身“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的創建者,常書鴻先生守護敦煌五十余載,被稱為“敦煌守護神”,去世後安葬于莫高窟對面的三危山下,同樣被安葬于此的,還有其他二十多位為莫高窟奉獻一生的前輩。

    一代代人來到這裏,留在這裏,最後離不開這裏。(本期主持:黃臻)

責任編輯: 王小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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