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特種部隊”——青年水下考古工作者的故事-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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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03/28 15:17:08
來源:光明日報

考古“特種部隊”——青年水下考古工作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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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考古01號”水下考古船

王澤冰準備入水

崔勇在水下作業

南澳一號沉船中的青花瓷器

  24年前,廣東崖門,銀洲湖底。再強的陽光也抵達不了這裏了。

  兩位潛水者頭上的“探照燈”,深水中僅有的兩個星點,隨時能被黑暗吞沒。

  水底匍匐,摸索前進。兩位潛水者,時年37歲的崔勇和他的潛伴,是廣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考古專家,他們正調查宋元海戰崖門古戰場的水下遺存。

  暗流翻滾,泥沙鋪卷,探照燈的光僅僅讓能見度拓展幾十釐米。崔勇和潛伴在湖底緩緩行進。

  忽然後背一陣拉力襲來,無法繼續了!直覺告訴他——是可怕的漁網!

  能見度太低,只能靠摸索!沒有更多救援,唯有彼此!潛伴用潛水刀,一刀一刀鎮靜地幫他把纏身的漁網割開,這場水下危機才得以解除。

  10年後,福建平潭海域,九梁一號沉船點。

  水面上,亂流中,崔勇的學生、26歲的王澤冰,用盡力氣抓住救生繩。

  激流把他按入水下,又將他拋出水面,肆意擺弄著這位考古專家。他絲毫不敢放松,若是放手,不知水流會將他帶往何方。

  來自山東省水下考古研究中心的王澤冰,是參加國家文物局第5期水下考古專業人員培訓班的考古專家之一。

  事發這一天,隊員們兩兩一組,輪番進行水下考古實訓。完成水下作業後,王澤冰脫下沉重的潛水設備,在船上休息。忽然緊急狀況出現,為了救被海流衝遠的另一組隊友,王澤冰“輕裝上陣”,下水救人。

  就在他下水後,海流變得更加狂暴。他為救人攜帶的救生繩,成為他在險境中自救的工具。

  20分鐘後,王澤冰被救上船,被衝走的隊友也被遠處的作業船只救起。這20分鐘,王澤冰覺得很漫長,他“似乎窮盡了畢生的力氣”去抓那根救命的繩索。

  在後來十多年的科研生涯中,每當遇到困難,他都會回憶這個時刻。“它凝結著我的職業榮譽。”王澤冰説,這便是水下考古工作者引以為傲的追求——冒著生命危險做科研。

  這只是水下考古隊伍這支“特種部隊”建立30多年來的兩個片段。

  今年3月,當記者來到國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採訪時,他們中的一些年輕人正在休整。他們的臉龐,大多被江風、海風深深地雕刻過,皮膚被熾烈的陽光烘烤過,但他們的那一雙雙眼睛裏,寫滿了勇敢、堅毅和純真,寫滿了對知識的渴望。

  正是這一雙雙眼睛,曾搶先在攝影機和照相機之前,第一次見到水底的南海一號、聖杯嶼沉船、定遠艦……代表著孜孜以求的當代人,第一次親密接觸那些封存久遠的人類文明。

  膽魄

  被漁網纏、被水流衝,都是“小場面”。

  水下考古專家們講述曾遇到的危險時,無不帶著爽朗的笑聲:“在青島那次,我頂著水母出水,臉被蜇得像大花貓。”“咱倆差不多。我去東極島調查,水母給我‘描’了個香腸嘴。”

  險情在水下考古中並不罕見。然而已到退休之年的崔勇,今年仍計劃下水,他希望帶更多後輩進入這個意義重大的領域。

  水下考古究竟有怎樣的魅力,能吸引著這些考古專家?

  “冒險色彩”是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科技考古中心主任劉志岩的答案。是啊,誰的青春裏沒有一個冒險夢呢?

  劉志岩自認為是幸運的,“江口沉銀”的發掘之旅就是他的圓夢之旅。“江口沉銀”出土了大量明末清初張獻忠的金銀寶藏,這是我國少有的印證寶藏傳説的考古發現。在劉志岩看來,歷時5年的“江口沉銀”發掘過程充滿著扣人心弦的曲折,電影《奪寶奇兵》《古墓麗影》中的尋寶探險情節也不過如此。

  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過人的膽魄使水下考古專家們保持著冒險熱情,也讓他們面臨險境時沉著鎮定。

  水下狀況瞬息萬變。有時,考古人員走到深處才發現自己進入了漁網環繞的水域;有時,一個激流就把正在作業的考古人員放漂到很遠的地方。

  作為多期水下考古專業人員培訓班的教練,崔勇總會把“保持鎮定”作為遇到險情的第一原則教給後輩。“每種險情都有一套係統科學的處理方法,只有在鎮定冷靜的狀態下,人才能按照步驟、有條不紊地解決這些問題。”崔勇説。

  遇到危險,恐慌是人的本能。可在水底,越慌越險!考古專家必須有過硬的心理素質,克服本能,留出更多的體力、腦力、氧氣、時間,以此逃生。發現進入漁網遍地的水域,須謹慎退出;被放漂至遠處,須釋放浮力柱,靜等救援。

  長期從事水下考古的人,具備敢于冒險的勇氣和一顆處變不驚的心,膽魄是這項事業賦予他們的獨特禮物。pagebreak

  默契

  田野考古的同事同甘共苦,水下考古的兄弟姐妹同生共死……在考古工作者中流傳著這樣一句話。

  十月的威海灣,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涌動。這裏曾是海防前線,是定遠艦的深埋之地,也是水下考古人的一線戰場。

  山東省水下考古研究中心隊員楊小博下水前,和潛伴對視一眼,便跨步躍入海裏。這次作業,楊小博的潛伴是“長機”,負責拉線布設探方,而他充當“僚機”,為潛伴把控方向。

  冷、靜、黑,這是楊小博入水後的第一感受,隔著潛水服,海水的濕冷仍透入骨髓。他不由緊了緊手上的牽引繩,感受到潛伴入水時的輕微牽扯,看著身邊慢慢亮起一束微弱的燈光,心裏一下子定了下來。

  某種程度上説,潛伴之間是過命的交情。在變幻莫測的水底,哪怕只是微小的失誤,都可能給考古隊員造成致命傷。而兩名隊員同行,便有了依靠和保障。

  水況復雜,作業無聲,考古隊員嘴咬呼吸器,只能通過手勢交流,甚至一個眼神,潛伴便能領會。這是一種怎樣的默契啊!

  潛伴是兄弟姐妹,在水面觀察情況的安全監督員是兄弟姐妹,隨時準備入水救援的考古隊員也是兄弟姐妹。2018年,上下川島,潛水作業已近20分鐘,船上的監督員緊盯著海面,和往常一樣,兩股氣泡在水面上平緩移動著。不覺間,一股氣泡停止移動,大家迅速意識到,他們要麼是找到了沉船,要麼是在水下遇到了危險!

  “穿設備,有情況!”監督員抓起喇叭,朝另一組考古人員喊道。不一會兒,一名隊員從水裏鑽了出來,“快!他被漁網……我氣不夠!”話音未落,兩個應急隊員已裝備整齊,沿著氣泡下潛救援。

  在一次次關鍵時刻,水下考古隊員們用默契為彼此築起一道堅實的安全防線。

  眼界

  潛入水中是為了追逐理想,留在海上則能拓展眼界。

  2010年,剛結束培訓,王澤冰就走進西沙群島,開啟了為期數月的海上生活。

  “海上苦嗎?”

  苦!

  船艙狹小,只擺得下一張窄窄的單人床,這個年輕的“山東大漢”,每次睡覺都得蜷縮著才睡得下;想吃蔬菜,往倉庫一看,“嗬!出海太久,爛了一大半”;給家裏人打個電話,還得爬到船頂上舉著手機找信號。

  可王澤冰和同伴們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們很少在意吃喝睡這些小事,他們要對話的,可是大海、是天地、是歷史啊!

  “很酷!”考古隊員們都這麼描述自己。船只出海,置身于滄海茫茫、水天一色,可以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撲在考古上。

  白天,他們接力下水,海底發光的物質隨著水流四處漂浮,點點熒光將他們引向一段段被塵封的歷史;晚上,他們回到漁船上整理標本,有時忙到淩晨,一抬頭就與漫天星光撞個滿懷。

  大半夜,興致來了,這群來自天南海北的小夥子圍坐在甲板上,吹著海風,比賽釣魚。釣上來的金槍魚,直接吃。在一片片水域的摸索中,不少考古隊員一幹就是十多年。這十多年,他們不僅從水中發掘了文物,而且發掘了心中那份灑脫與豁達。

  大海如此,大江亦然。

  2017年1月,“江口沉銀”第一次發掘啟動。岷江水流湍急且水體混濁,考古隊選擇在目標點進行圍堰,變水下考古為陸地考古進行發掘。“安全性和工作效率提上去了,可工作過程變枯燥了。”劉志岩回憶。

  頭一個月,每天從睜眼到閉眼,就一個工作——挖沙子。考古隊員們一頭扎進江底,抬眼就是望不盡的泥沙。雖是南方,冬季的四川也説不上暖和,隊裏的小夥兒常常打赤膊、光膀子。

  也有過想休息的時候,實在累得不行,有隊員就開玩笑説“我們去求雨算了,這樣明天不用幹活了”。可第二天早上,大家來得一個比一個早,幹得一個比一個賣力。因為他們心裏裝著厚重泥沙裏的文物,眼中看得見厚重的中華文明。

  那年的考古發掘,他們連續工作了122天。pagebreak

  本領

  2015年,遼寧丹東海域,一艘甲午沉艦被發現。幾經調查,專家們始終無法掌握這艘沉艦的身份資訊。

  這時,一塊小小的瓷片引起水下考古人員的注意。不放過任何細節的考古人員,在瓷片的發現處建立探方,之後,更多小碎片在這裏被發掘出水。

  將碎片拼接成盤,考古人員驚奇地發現瓷盤的中間顯出篆書“致遠”二字。

  當年的“英雄艦”致遠艦,由此確定!

  一塊碎片確認了一艘船的身份,水下考古人員向世人展示了于細節處洞見大世界的超強本領。而這群知識分子在成為考古“特種部隊”前,已練就了“十八般武藝”。

  王澤冰、楊小博、劉志岩都先後參加了國家文物局組織的水下考古專業人員培訓班。

  與其叫培訓班,不如叫“魔鬼訓練營”!“剛來我們就被扔進游泳池,練體能。稍靠岸休息,教練就拿竹竿將人趕回水中。”楊小博回憶。讓王澤冰印象最深的是每天晚上10點鐘雷打不動的腳蹼打水1000米訓練。他覺得,集訓,是把他們當成戰士來練!

  “潛水員學會考古至少要花四年,考古人員學會潛水只要半年。”執教經驗豐富的崔勇介紹,讓考古專家學會潛水,無疑更高效。近三個月的集訓時間裏,這些年輕的考古專家已能掌握搜索尋回、船潛、夜潛、水下攝影等多項潛水技能,達到一名三星潛水員的標準。

  然而,對于一名合格的水下考古工作者來説,學會潛水只是第一步。測繪、水文、生物、氣象……不少年輕人白天下水,晚上還要抱著書“補課”。就這樣,中國水下考古從無到有,從有變強,邁向世界前列。

  他們深愛著這一切。記者採訪時,看到考古隊員們喜歡放置各種水下設備當作紀念品。即使在北京辦公室的咖啡機旁,也要放一個考古船的模型。倒一杯水的時間,思緒便能回到那些水底的高光時刻。

  俯瞰中國,海水澎湃,江水湍急,湖水洶涌,還有多少秘密被封存水底?

  水下文化遺存是歷史寫了一半的劇本,故事的“句號”要靠考古專家來完成。水下考古人正是歷史的揭秘者,在水底,他們撥開時間長河的泥沙;在水底,他們發掘淹沒已久的文明;在水底,他們搜集歷史的碎片,填補歷史的空白。

  這項事業,吸引著一代又一代青年人前赴後繼。有人老去了,但總有人正年輕!(記者 殷澤昊 彭景暉 通訊員 王舒雯)

【糾錯】 【責任編輯:王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