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種子改變一個世界” 記北緯十八度上的“追光”者-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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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12/28 11:14:06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一粒種子改變一個世界” 記北緯十八度上的“追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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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沙灘、椰林……我國北緯18°區域內的海南三亞等地,由于坐擁得天獨厚的氣候條件,早已成為聞名遐邇的旅遊度假勝地。

  然而,在這片熱土上,一群南繁育種科研工作者追光逐夢的故事卻少為人知。2020年底至今,記者7次深入南繁基地,在田間地頭與這些默默無聞、埋頭苦幹的南繁人深度接觸,發現他們不僅托起“中國飯碗”的堅實底座,還在精神高地上立起豐碑。

  從袁隆平發現神奇的野生稻打開雜交水稻研究突破口,到千千萬萬育種人“候鳥式”科研育種,在他們揮灑的汗水中,一粒粒良種吸吮這裏的陽光雨露,跨越海峽、歷經千錘百煉在全國“開枝散葉”。通過南繁,我國主要農作物完成了6至7次更新換代,每次品種更新的增産幅度都在10%以上。

  “一粒種子可以改變一個世界,一個品種可以造福一個民族”。又是一年南繁季,如約而至的新老南繁人開啟新的“追光”征程:推動種業振興,把農業“晶片”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一株神奇野生稻開啟“禾下乘涼夢”

  三亞市中心以西40多公里,崖州古城枕海壁立。歷史在這裏留下斑駁印跡,自然造化也讓地處北緯18°的衝積平原聚滿光和熱。

  10月26日,這片希望的田野傳來喜訊:崖州區壩頭南繁公共試驗基地雙季稻畝産突破1500公斤,實現了“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的遺願。

  去年12月,身體已抱恙的袁隆平仍堅持主持攻關會議,殷切叮囑大家“落實一下”雙季稻畝産1500公斤目標。“我們沒有辜負袁老師的信任。”海南大學副校長曹兵回憶,今年初,袁隆平看到三亞科研人員拍攝的早稻照片後,他還表示“我很滿意”“如果身體條件允許我還想到現場看看”。

  一株神奇的野生稻,讓袁隆平與南繁結下不解之緣。按照袁隆平設計的雜交水稻“三係配套”理論,必須找到雄性不育係的種子。然而,袁隆平和團隊成員做了3000多個雜交組合試驗,但均達不到每年100%保持不育。

  1968年袁隆平初次踏上海南島開展南繁育種科研,並試圖尋找野生稻開展遠緣雜交。兩年後他的學生李必湖在三亞南紅農場發現一株花粉敗育的雄性不育野生稻,為雜交水稻研究打開了突破口。

  此後,從雜交水稻三係配套到兩係法獲得成功,再到超級雜交稻畝産攻關屢次刷新紀錄……攀登一座座科研高峰背後,袁隆平年年如候鳥般來到海南。他生前多次説道:“雜交水稻的成功,一半功勞應該歸功于南繁。”

  不只是水稻,全國已經育成的農作物新品種中,70%以上經過南繁基地的培育。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累計已有60萬人次來到海南開展南繁科研育種,為“中國飯碗”築造了堅實底座。

  難舍育種夢,難釋南繁情。為了一顆萌動的種子,一些南繁人將生命的最後時刻留在了這片摯愛的熱土。2004年2月,吉林農業大學南繁育種專家陳學求身患肝硬化、肝癌、敗血症等多種疾病,仍堅持南繁工作,最終倒在了科研第一線,他的一半骨灰撒在了三亞附近的大海,另一半埋在了他為之奮鬥一生的南繁基地裏。

  12月18日,三亞水稻育種專家袁經天離開人世。他潛心研究雜交水稻新品種培育,扎根農田十余載,致力于把科研成果轉化到農民“手裏”。早在2020年2月份,他的身體就出現了異常,不僅看東西視野變窄,還出現了手麻的症狀。起初他以為是下地幹活太累引起的,然而病情卻不斷加重,到醫院被確診為腦垂體瘤。經全力救治後,還是不幸去世。

  對于育種家而言,最好的品種永遠是下一個。胸懷“禾下乘涼夢”,袁隆平晚年仍主持雜交水稻單季、雙季畝産攻關,以及耐鹽鹼水稻科研。

  “中國每人平均耕地少,袁隆平院士生前多次強調‘追求高産是永恒的主題’。”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栽培室主任李建武説,在袁隆平的啟發和激勵下,大量科研人員繼續向更高産量衝擊,並注重培育出抗性更強、品質更好的水稻品種,幫助各地農民實現增産增收。

  南繁熱土上,四季呈現著播種、耕耘與收獲的生動圖景。科研不斷茬,在壩頭南繁公共試驗基地,剛收割完水稻的基地裏,新種下的秧苗透出濃濃綠意。中國農業大學、南京農業大學、海南大學等高校的研究人員在田間地頭穿梭,領著農民為育種材料播種、插秧。

  除了繼續向新的高産目標發起衝擊,這片基地還承擔著水稻和大豆品種篩選評價的任務。科研人員通過種植不同品種的水稻和大豆品種,並綜合評價分析,選出適合在熱帶地區種植、高産且抗性強的品種,與國外農業部門、科研機構和企業合作開展示范種植與推廣。

  “今年上半年,這裏從1000個品種中篩選出了5個高産的品種,平均畝産達500斤,遠超熱帶地區種植大豆不到300斤的畝産水準。”曹兵介紹,下一步將依托品種和技術優勢,與相關國家優越的土地資源和氣候條件結合,在幫助對方實現糧食增産的同時,向對方進口農産品,實現互利共贏。

  一摞田間筆電鐫刻近六十載初心

  他家在北方,卻像“候鳥”年年南下。本該是兒孫繞膝、盡享天倫的晚年,他卻把時間都給了玉米。

  11月19日,河南省鶴壁市農科院玉米育種專家程相文迎來86歲生日。盡自己最大努力育出更多好品種,是他的生日願望。吃過同事們為他訂制的玉米形狀蛋糕,他就匆匆踏上前往三亞的旅途。

  在三亞市南濱農場河南省鶴壁市農科院南繁基地,玉米地旁搭建的活動板房是程相文的住處。把二層小樓讓給年輕人,他希望自己離玉米更近一點:“住這兒方便,推開門就是玉米地。”一張簡易木板床、一套桌椅是全部家當,桌面上總是整齊擺放著他的科研筆電。

  “一粒種子可以改變一個世界,一個品種可以造福一個民族”,程相文的筆電上,扉頁總是寫著這句話。他説,自己幾十年幹的是玉米、想的是玉米,一天也離不開玉米,心裏始終忘不了這句話。

  1963年大專畢業後,程相文在河南省鶴壁市浚縣當農業技術員。玉米是當地主要作物,但畝産只有100斤。有一次他在村裏了解玉米長勢,有位大娘含著淚對他説:“你是大學生,能不能想想法子讓一畝地多打幾十斤玉米?窩窩頭管夠,娃娃們也不會挨餓受罪了。”

  農民的請求令他動容,他也因此找到了人生目標——為鄉親們培育出高産玉米種子。北方一年種一季的玉米,拿到海南島再種一季,一年頂兩年用,大大縮短育種周期。1964年他來到海南島加代繁育玉米種子,收獲的第一批雜交種拿回家鄉讓農民種,畝産達到五六百斤。鄉親們都説:“小程帶回來的是‘金豆子’!”

  “南繁南繁,又難又煩”。海南雖然有著美麗的海島風光,但在南繁育種早期,當地經濟十分落後、生活條件格外艱苦。“三只老鼠一麻袋,十只蚊子一盤菜,三條螞蟥當腰帶,毒蛇躥到身上來”,這句廣為流傳的順口溜,是當時南繁惡劣環境的真實寫照。

  然而,懷著讓老百姓吃飽飯的樸素願望,千千萬萬育種人克服重重困難開展南繁。起初交通不便,程相文來海南要走上半個月。自己找地、種地、搞研究,還得往返十多裏到公廁挑糞施肥。他在老鄉家裏一住就是20多年,早年間還得上山砍柴燒飯,可以説是一邊當農民、一邊搞科研。

  立志一輩子幹好一件事,南來北往數十載,滿頭青絲的小程成了鬢發染霜的老程。他先後選育出的14個玉米高産新品種通過審定,其中“浚單”係列在全國累計推廣3億多畝。

  眼下,程相文還在致力于選育出抗逆性更強、易機收的高産品種。為此,他仍堅持天天下地。每天晨曦初露,他就拿起科研筆電一頭鑽進地裏,觀察、記錄作物性狀。中午簡單吃碗麵條,稍事休息後又回到田間。他説:“育種就像培養孩子,親力親為才能熟悉它的優缺點,並不斷改良讓它‘成才’。”

  不久後,程相文將在基地裏度過第57個“南繁春節”。而如今,他不再一個人孤零零過節,也能像在家一樣吃上熱騰騰的餃子。從程相文1個人、租用農民8畝地,到10多個人的科研團隊、150畝的高標準農田,鶴壁市農科院有了設施完備、生活便利的南繁育種基地。

  隨著國家南繁科研育種基地(海南)建設的加速推進,南繁人已告別艱苦的工作和生活條件。為落實國家南繁規劃,三亞等地劃定26.8萬畝國家南繁科研育種保護區並開展高標準農田建設。實驗室、公寓、學校、醫院等不斷完善,告別“難”“煩”的南繁科研,正從季節性研究向常年研究轉變。

  一只蟲子引發科研攻關“大會戰”

  海南屬熱帶、亞熱帶氣候,是我國最早種植棉花的地區之一,棉屬植物類型多樣。700多年前,被尊為布業始祖的黃道婆來到崖州,向當地黎族百姓學習棉紡技術並發揚光大,“衣被天下”的美譽由此而生。

  60多年前,育種家來此探索棉花冬季南繁育種,到20世紀80年代初形成規模。截至目前,南繁熱土已孕育數百個棉花新品種。又是一年南繁季,中國農科院棉花育種專家郭三堆如約而至,來到崖州區南濱農場開展棉花生物育種。

  這片熱土,曾見證一場由郭三堆領銜的抗蟲棉科研攻關“大會戰”。“中國抗蟲棉的誕生是逼出來的。”郭三堆回憶説,20世紀90年代初,我國棉鈴蟲大爆發,一般農藥已無濟于事。嚴重的蟲害引發“棉荒”,紡織業作為當時我國出口創匯的重要渠道,也因原料短缺遭遇重創。彼時,美國孟山都公司已于1991年研制出Bt抗蟲棉,我國相關部門與對方幾經談判,但最終因條件苛刻未能引進。

  面對國家的憂慮、棉農的渴望、國外種業的步步緊逼,國家啟動抗蟲棉研究項目,郭三堆被選為項目負責人。一場橫跨南北地域、貫通科研全鏈條的抗蟲棉攻關“大會戰”由此打響。

  夜以繼日奮鬥在實驗室和田間,郭三堆團隊在1994年取得成功,使中國成為第二個擁有自主智慧財産權抗蟲棉的國家。1996年起,為了加速中國抗蟲棉的育種速度,郭三堆團隊來到海南開展南繁育種。至1998年冬季,國家品種審定委員會棉花專業組在三亞開會審定了4個抗蟲棉品種,成為我國最早的一批國審抗蟲棉品種。

  雖然被稱為“中國抗蟲棉之父”,郭三堆卻表示,我國抗蟲棉研制成功是“協同作戰”的成果。“全國上下齊心協力,上中下遊緊密協作,互為人梯攀高峰。”郭三堆介紹,他的團隊作為第一梯隊負責抗蟲基因的研制;第二梯隊的科研單位負責將抗蟲基因導入棉花;第三梯隊是全國各地育種單位,用抗蟲種質材料和各地生産品種雜交,培育出適合當地種植的新品種;種業企業作為第四梯隊,對新品種進行産業化推廣。

  如今,全産業鏈協同創新在這裏不斷上演。“平臺建起來,項目動起來,人才留下來。”中國農科院國家南繁研究院院長彭軍説,中國農科院正在加快南繁研究實體化建設,已創建7個南繁科研創新團隊、10個成果轉化團隊,今年新增南繁科研經費達4000萬元。

  中國農科院正在打通南繁科研上中下遊:建成國家種質三亞野生棉圃,正在建設世界野生稻種質資源圃,加強種質資源保護與利用;建設國家南繁作物表型研究設施,揭示作物基因和性狀的關聯以提高育種效率;打造種業創新實驗室開展品種創制、産業孵化……

  縱向貫通、橫向聯動。協同創新氛圍漸濃,“科研圍墻”正被打破。截至目前,已有20多家科研機構和高校、400多家涉農企業進駐崖州灣科技城,國家南繁作物表型研究設施、國家耐鹽鹼水稻技術創新中心總部核心科研基地、國家耐鹽鹼水稻國際玉米技術創新與成果轉化中心等科技創新平臺建設有序推進,將統籌各方科研力量聯合攻關。

  一座科技新城崛起南海之濱

  2020年6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海南自由貿易港建設總體方案》指出,發揮國家南繁科研育種基地優勢,建設全球熱帶農業中心和全球動植物種質資源引進轉机基地。

  今年7月,中央深改委第二十次會議強調,開展種源關鍵核心技術攻關,扎實推進南繁硅谷等創新基地建設。

  以崖州灣科技城為依托,崖州古城之側,一座南繁科技城加速崛起。從一片荒蕪到塔吊林立,從門可羅雀到人車穿梭,千年古城煥發勃勃生機。崖州灣科技城裏,新建道路“隆平街”寄托著南繁人對袁隆平的哀思與致敬。“傳薪街”與“隆平街”並行通向“振興路”,推動種業振興是幾代南繁人的共同使命和追求。

  “人就像種子,要做一粒好種子。”袁隆平的這句話如種子般,在年輕人心中萌芽。連日來,中國農業大學海南育種基地一派忙碌景象。三亞中國農業大學研究院的30多名研究生早出晚歸,到南繁基地為玉米播種、授粉。

  博士研究生朱林一邊忙農活,一邊在筆電上記下作物生長情況、性狀表現。除了下地,朱林平時還要到自習室做文獻研究,到實驗室裏做實驗。“農時不等人,一旦錯過就只能等下一季。”朱林説,和老一輩南繁人的艱苦條件相比,如今科研設備和技術先進多了,更要利用好南繁優勢抓緊時間做研究。

  目前,崖州灣科技城已引進11所知名高校,在培學生1100多人。精裝修的單人間、雙人間宿舍,數十個實驗室和科研平臺陸續建設……園區為研究生教學、科研及生活提供全方位配套保障,深化科教融合,為南繁硅谷建設夯實人才基礎。

  圖書館、教室、實驗室面向所有學子開放,甚至連課程、老師都能共用。在這裏學習和生活,南京農業大學碩士研究生魏元浩最大的感受是“開放”:“這裏聚集著我國農業科研領域的頂尖專家,不僅能聽其他學校老師上課,還經常有院士開設講座。”

  11月29日,崖州灣種子實驗室啟動首批“揭榜挂帥”項目,各路“揭榜英雄”紛紛簽下“軍令狀”,向75個重大攻關項目發起總攻。“英雄不問出處,實驗室打破了各科研單位的邊界。”實驗室合作交流部負責人夏勉説,圍繞種源關鍵共性技術難題設置攻關項目,項目責任人自行組建科研團隊。經費不設上限,分階段採取“裏程碑”式考核,引導團隊攻克“山頭高地”。

  在全社會對種業創新高度關注的今天,南繁青年們也收獲著更多榮譽感、幸福感。進駐崖州灣科技城一年多,隆平生物(海南)技術公司成長為估值超過25億元的高科技種企。在該公司,從研發團隊到田間管理團隊,都是清一色的年輕面孔。

  “人人甘于吃苦的背後,是全員持股的激勵。”公司科研人員邸萌亮説,朝著早出成果的共同目標,大家都把實驗進度往前趕,沒有周末的概念。“更重要的是,在這裏我有廣闊的創新空間,希望能為種業振興做出實實在在的貢獻。”

  坐落在崖州灣科技城核心位置,地標建築産業促進中心氣勢恢宏,科技感十足。裝配式建築技術將形態不一、功能各異的空間融為一體,宛如精密元件整合的晶片。在南繁精神引領下,一代代南繁人接力奮鬥、合力攻堅,牢牢掌握農業“晶片”的夢想不再遙遠。(記者 柳昌林、羅江、陳凱姿)

【糾錯】 【責任編輯:王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