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12月7日電 12月7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為《向未來生長——台州製造的躍遷與再造》的報道。
在中國東南沿海的製造業版圖上,台州的産業聲場正在悄然更替。
曾經,金屬的撞擊與機床的轟鳴構成了這裡最鮮明的日常;拆解場的火花、作坊裏的切削聲,勾勒出這座城市最初的製造紋理。
如今,更多決定未來的力量來自另一類空間——
潔凈車間裏,衛星在流水線上無聲滑行;數字底座中,算力以毫秒級速度奔涌;深夜燈火下,一塊玻璃、一根纜繩被推向工藝極限。聲浪漸隱,內勁更盛。
外貿承壓、成本攀升、舊賽道趨於飽和——面對這道沿海製造業城市共同的考題,台州選擇的不是拋卻既有優勢,也不是被動等待風口,而是在熟悉的産業肌理中打開陌生領域,在成熟的製造基底上生出新的上升曲線。
山與海之間,這座製造業城市正在以低調而堅定的方式完成一次向未來的躍遷。
無中生有:向天、向數、向未來要答案
過去,台州製造的底色是“地上跑”:汽車、摩托車、汽摩配……熟悉的工業聲場來自路橋、溫嶺的作坊與車間。而如今,一座城市的産業方向正在悄然抬頭,目光越過地面,延伸到天空、到數據世界、到未來産業的想象邊界——台州正在原本空白的領域裏,硬生生闖出新的賽道。
走進台州星空智聯科技有限公司的衛星總裝車間,空氣靜得仿佛能聽見機械臂的呼吸。這裡看上去更像一家高度自動化的汽車工廠:沒有傳統航天製造裏常見的“站樁式手工裝配”,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條柔性流水線。AGV智能運輸機器人托着衛星本體在工位間移動,每完成一道工序,便精準停靠在下一個節點——衛星在車間裏“安靜地流動”,像是一輛輛尚未噴漆的汽車。
這種場景,是浙江吉利控股集團“一手造車、一手造星”戰略的具象呈現——將汽車工業經數十年打磨的精益量産體系,整體移植到商業航天之中。
“我們把衛星製造從‘單件手工’變成了‘汽車式量産’,這是國內第一次。”星空智聯相關負責人説。模式的重構帶來成本與效率的雙重突破:衛星生産成本下降約45%,年産能力提升到500顆。
如今,從這裡下線的“藍碳一號”等衛星陸續進入軌道組網。曾以海産聞名的台州灣,正向太空輸送衛星,佔據更稀缺的“軌道資源”。
相較於航天製造的工業跨界,台州在算力領域的突圍,則是一場未來押注。
2019年,由於本地缺乏高性能算力支撐,一些新興業務的數據處理不得不依賴外地機房。對台州市的決策層而言,這並非一次簡單的技術不便,而是一個關於未來競爭力的警訊——在數字經濟時代,算力與土地、電力一樣,是彌足珍貴的底層資源。
因此,2022年,隨着國家“東數西算”工程啟動,我國算力布局正式開始,台州搶抓機遇、適度超前,率先啟動了浙東南智算中心建設。
這次“搶跑”最引以為傲的手筆,是堅定引入了國産AI芯片頭部企業——寒武紀。在中心展廳的墻上,展示着各種芯片,它們構成了這座算力中心的“國産心臟”。
有了硬體底座,新技術落地的節奏快得驚人。2025年春節期間,浙東南智算中心主動推動與DeepSeek的適配,各版本模型成功部署,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開箱即用”。
算力如水,潤澤百業。在浙東南生物基新材料數智中心,原本需要在實驗室裏耗時數周的材料特性計算,現在通過幹法實驗模擬效率提升百倍,實現了“乾濕一體化”研發;在柔川科技有限公司,“柔川AI大模型”讓工業設計周期從“天”縮短到“分鐘”。
“算力建設的本質,從來不是建機房,而是為台州再造一次工業文明。”台州永寧智算科技有限公司公共事務總監牟徐宏的這句話,道出了台州在AI時代換道超車的雄心。
星空智聯與浙東南智算中心,並非孤例,而是台州全域向“新”躍遷的縮影。在這片曾經以傳統製造為根基的土地上,低空經濟(空天産業)、具身智能(機器人)、合成生物(生物醫藥)等未來産業正在加速起勢。
極致迭代:把“一件事”做到世界盡頭
新賽道靠勇氣打開疆界,舊賽道則靠耐心把一件事做到極致。在台州濱海工業園區,浙江水晶光電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經歷的那1000多天,被內部員工視為一場極限生存實驗。
故事起點在2021年:為了拿下全球頂級手機廠商潛望式長焦鏡頭棱鏡項目,公司必須配合客戶要求,邊進行技術工藝路線的調整完善,邊進行十幾億元新産線投資建設。
水晶光電選擇了壓上全部底牌,但真正的攻堅從那一刻才開始。
客戶派出30多人的團隊長期駐紮工廠,管理要求嚴苛到常常令人窒息——配合客戶全球團隊的二十四小時持續工作,凌晨三點突擊檢查、對工藝細節近乎“苛刻”的質詢、要求一線操作員不僅會做,還必須説得清楚“為什麼這麼做”。
技術攻關的最大痛點,是棱鏡邊緣的“黑化”處理——要在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玻璃上,用半導體光刻工藝實現完美遮光,沒有毛刺、沒有雜點、沒有一點誤差。這在光學行業史無前例。整整150道工序,任何一個環節出問題,前功盡棄。
公司業務發展中心副總經理張啟斌回憶:“那1000多天,園區的晚上天天燈火通明,員工們通宵達旦一起熬。”
在漫長的攻堅中,水晶光電連同幾十家設備供應商一起自主設計了絕大多數的非標設備,將自動化覆蓋率拉升到85%。在良率與成本的反復拉扯中,他們最終憑藉技術硬實力奪下全球最大的訂單份額。
這不僅是一個産品的成功,更宣告着台州光學産業從傳統冷加工邁入半導體光學工藝時代,實現了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代際跨越。
另一段極致故事發生在深海。
浙江四兄繩業有限公司是一家在台州傳承三代的家族企業。祖輩靠手工編織漁網和斗笠起家;三代人過去67年,只做了一件事——造繩子。
但如今,他們做的繩索早已不是普通意義上的“繩”。在中國首個10萬噸級深水半潛式生産儲油平台“深海一號”項目中,四兄繩業的聚酯纜繩被譽為“定海神針”。
這根繩索能扛住1500米深海的風暴,也能抵禦特大颱風的撕扯。這項關鍵設備的誕生,源於一次“空降式”挑戰。
建設期間恰逢新冠肺炎疫情,國外供應商無法到場指導。關鍵時刻,四兄繩業主動接下任務。總經理李彥希帶隊南海駐守數月,將國際體系一點點啃下來,硬是把係泊系統的全部流程吃透,確保工程如期推進。
深海纜繩的製造難度,不在“粗”,而在“齊”。“讓10個人站整齊很容易,但要讓10000根纖維在深海裏排整齊,在高溫、高壓、高鹽的環境中保持強度,這就是極致。”李彥希説。
為了讓纜繩在極端條件下保持穩定,他們做了17000次疲勞測試;為滿足超大型項目的需求,他們甚至研發出單根重達80噸的海工巨纜。
四兄繩業的英文縮寫“FBR”起初只是“四兄繩業”(Four Brothers Rope)的直譯,但在企業內部,它逐漸被延展出新的寓意——“For Better Rope”(做更好的繩子)。李彥希説,期望有一天,這三個字母能象徵“Forever Best Rope”(永遠做最好的繩子)。
如今,四兄繩業的産品已應用於“雪龍2”號科考船等國之重器,證明了即使是最傳統的行業,只要做到極致,也可能成為不可替代的國家戰略力量。
作為擁有32個百億級縣域産業集群和77家上市公司的製造大市,台州並未把傳統産業視為包袱,而是通過“數智化”改造為老産業注入新動能。今年1-10月,台州市公布的數據顯示,全市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同比增長7.7%,其中17個省重點傳統製造業增加值同比增長9.2%,展現出強勁韌性。正是在“工改、技改、數改”聯動推進的浪潮中,像水晶光電、四兄繩業這樣的企業,正撕開同質化競爭的口子,推動價值鏈從底端向高端攀升。
和合共生:讓創新生長為城市雨林
在台州這座以“和合文化”為精神底色的城市,政府的有形之手,甘做陽光、雨露和土壤——讓創新者能夠自由生長、彼此交叉、相互滋養,最終形成一片自我循環、持續擴容的“創新雨林”。
在溫嶺,有一支由國企、民企和高校共同組成的“混合部隊”,它的名字叫浙江省高檔數控機床技術創新中心。看似是一個科研機構,實則是一場體制創新實驗。
國有企業控股58%,11家民營企業參股27%,高校院所團隊持股15%——這種“國企搭&、民企出力、高校攻關”的混合架構,讓科研直接站在産業鏈最前線。
中心副主任、浙江大學機械工程學院教授武建偉説得直白:“我們不是為了寫論文,而是為了解決那6%的高端空白。”
中國機床在中低端領域已佔據八成市場,但在高端領域的國産化率僅約6%。為了突破這一“卡位”,創新中心推翻了傳統的“教授立項、企業買單”模式,實行“企業出題、中心答題”。
當本地企業在高端數控系統上遇到卡脖子問題時,中心聯合浙江大學、華中科技大學等院士團隊組成攻關組,從正向設計到工藝協同提供系統級解決方案。身份壁壘被打破,科研與生産站在了同一條戰壕裏。這種“大兵團作戰”的組織方式,讓台州的機床産業第一次擁有了衝擊世界一流的底氣。
在台州,高校教授的辦公室往往不在校園,而在生産線上。浙江大學台州研究院的科研人員不再以論文數量為主要考核,而是以能否解決企業的具體痛點作為尺度。
一項名為“科技副總”的制度正在重塑産學研關係。研究員鄭軍在西格邁股份有限公司擔任“科技副總”,這意味着他不再等待企業提需求,而是直接參與企業未來三到五年的技術路線規劃。從將百人噴塗線改造為不到十人的智能産線,到共同攻關可實時感知路況和自適應調節車高的智能懸架系統,他和團隊已嵌入企業戰略的關鍵部位。
浙江大學台州研究院科研處處長林相華説:“只有把科研和産業需求相結合,技術成果才真正有生命力。我們要讓更多科研人員走到産業一線,看到産業的真實需求,讓實驗室的成果第一時間長成産品。”
作為全市唯一的全鏈條産業基金管理平台,台州市科創投資集團有限公司管理着超過200億元的産業基金,為科技創新提供長期資本支撐。
在浙江豐立智能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和浙江海德曼智能裝備股份有限公司有擴産融資需求之時,市級産業基金第一時間入場,為企業進一步注入新動能,助力企業在資本市場成功上市,使它們得以在機器人及高端機床賽道繼續保持領先。
與此同時,台州獨有的三家城商行金融生態,以深耕小微金融積累的風控與服務能力,為科技創新這一高風險領域提供了關鍵支撐。金融監管部門推出的“科創保”“研發費用損失險”等産品,為初創企業提供從研發期到擴張期的全周期保障。這套隱形的托舉體系,讓創新創業不再是孤注一擲,而是一場可持續的長期主義。
從技術攻關的“混合部隊”,到扎根車間的“科技副總”,再到兜底風險的“金融活水”。台州用一套縝密的制度組合拳,將“和合”的東方智慧轉化為現代創新治理的效能,讓創新的種子在這片民營經濟的熱土上,終成雨林。
星空下的衛星工廠、屏幕裏跳動的算力脈動、車間裏打磨至微米級的光學工藝、深海之下穩定如初的海工巨纜——這些場景共同拼成了台州新的産業肖像。
台州的實踐證明:沒有落後的産業,只有落後的技術;民營經濟始終是創新創造最活躍的力量。在這座和合之城,新與舊相融、軟與硬共生,一場跨越山海的“硬核躍遷”,正在為中國區域經濟的高質量發展,提供一份重量十足的“台州樣本”。
台州市委書記沈銘權&&,黨的二十屆四中全會對未來五年發展作出了頂層設計和藍圖擘畫,把科技創新擺到了更為突出的位置。台州將圍繞打造長三角陸海開放智造強市,全面加大科技創新投入,以産業平台為主陣地,以“兩新”深度融合為關鍵路徑,以人工智能為核心變量,以先進製造業為骨幹,以現代服務業為重要支撐,加快構建台州特色現代化産業體系,努力建設充滿活力、更高能級、富有效率、更加開放的創新台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