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翠軒詩集序

  大酉洞在武陵山深處，幽深隱秘，地近酉陽土家族苗族自治縣城關。酉陽建縣應於秦昭襄王三十年，已逾二千年，其中八百年州制史和六百餘年土司制史，繁衍生息土家、苗、侗、水、布依等十六個少數民族。這個地方，因地勢高峻，可控湘鄂而引巴蜀，過去是要大批駐軍的。駐地就在城外數裏的大酉洞。明朝永歷七年，東閣大學士文安之到了酉陽，為酉州宣慰使冉奇鑣的《擁翠軒詩集》作序，看到大酉洞中太古藏書的摩崖石刻之後，寫下一段相關記敘。大意是：其洞口高而狹窄，入洞突現開闊天地，有數十畝大小良田美疇，四處分佈建造着十分精緻的房屋，幾條溪流穿洞而出，便認定為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文大學士建議冉宣慰，廣種桃樹，待得春暖花開，桃源逐水趁流，等候來者問津。

  世間美景佳地，因深藏山中，多有千百年間亦無人問津；偶為後人發現，且處處花團錦簇，生活自由自在，還能不使得見者癲狂。文大學士所以顛倒狷狂，前來桃源問津，另有一番理由，非尋常人可以比擬的。

  文安之字鐵庵，天啟二年進士，湖北宜昌人。做過南京司業、祭酒，遭權臣彈劾，罷官家居。永歷四年，他到梧州見永歷帝，任東閣大學士；次年，為聯絡川中諸鎮之兵，自請督師四川軍務，加太子太保兼吏兵二部尚書，也算位極人臣了。到達貴州省都勻時候，為朝廷收編的孫可望部所拘。數月後，脫身到川東，途經大酉洞，聯絡川鄂邊境農民軍夔東十三家抗清。問津竟為天下謀？文大學士倉皇而過時，居然尚有閒心，觀賞古洞青溪，玩起潤筆作序的文人勾當，倒也頗有些別致。永歷十三年，文安之督十三家中的劉體純、袁宗第、李來亨等十六營，由水路會攻重慶府，遭遇慘敗，不久就病死了。由此胡亂猜想，文大學士至桃花源，為尋找後方基地，可惜天不假年，着實令人好生惋惜。

  究竟何處桃花源？看了些雜書，再游歷大酉洞一番，發現前人已有定論，大酉洞即桃花源：一是地理，在兩漢魏晉時屬武陵郡，與陶淵明任官、生活、創作的江州地域鄰近；二是路線，到桃花源須有一溪，可沿溪而上，到洞口停船，前洞狹窄，至後洞口豁然開朗；三是景物，洞內有數十畝田疇，有數幢秦式古建築，有極豐富水源；四是歷史，北朝以後，陸續可見於當地誌書、傳説、碑刻；五是距離，魏晉南北朝時，此地一片荒蕪，甚至蠻荒；六是環境，此地與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述八九吻合，雖古今地貌變化，而大致方位無異。據《酉陽直隸州總志》所記大酉洞：“核其形，與淵明所記桃花源者，毫釐不爽。”另據《四川省通志》雲：“酉陽，漢屬武陵郡之遷陵地，漁郎所問之津，安之不在於此？”

  曾在桃花盛開的春天，酉陽縣的朋友引領我們，從縣城鐘多鎮出發，經過一座土家族擺手舞的圓壩子，沿着開滿異色桃花的溪流，逆行千數十步，就到了大酉洞。

  洞口形狀宛如一隻橫放的喇叭，內洞口有聚光點閃亮，外洞口高寬俱有數丈，向裏逐漸收窄，進數十步遠，至內洞口約兩丈處，流水潺潺而出，洞頂留有藏秦焚餘之書的幾方題刻，其下是半坡石灰岩溶成的微縮梯田。走過內洞口之外的小石橋，眼前豁然開朗，頂上的天空像撕扯裂開的，春日陽光盡情傾入。仰望半坡，即見築有幾幢吊腳樓。土家族跑馬吊腳樓全用木材建造，純以兩層樓屋為主，傍山又臨水。其斜山頂、青瓦坡、翹角飛檐，梁、柱、門、窗均雕鏤精當，耳房和樓閣分作灶屋、磨屋、臥室、火塘和糧倉用途，屋外有大塊用石條嵌得方方正正的院壩，用來晾曬糧食。山腳下數處泉水，以及涌泉形成的半月形池塘，水裏生長通體透明的魚兒；一方方水田正稻浪擺䅉，埂上種植的行行桑樹、木樓旁的篷篷楠竹、石岩上懸吊或攀爬的古藤，經春雨之後，葉均肥潤厚實。隨着一聲汪汪狗吠，壩子裏所有的狗和雞，都賣力地狂叫。繞過這些木樓和院壩，沿一條陡峭山路可翻上後山，左峰瀑佈下掩隱着溶洞，據説可通&&外的龍潭古鎮；如從溶洞旁小路下山，可見到幾個被水泥嘬死的石門，就是過去駐軍的基地，門前則是一片天然鐘乳石人形石林，似黃髮與垂苕並現。

  岩間溢出的水，萬流歸宗，俱匯入洞底的桃花溪。這溪也怪，平地裏突兀涌出，水勢浩大而滔滔，經行十數千米，沒入了一個叫消洞的地方。湍溪是酉陽河的源頭。去處大可不管。來處不得不深究。難道這就是桃源漾水？大酉洞天，自然而成桃花源境。四週鐘靈山、西山、翠屏山圍為溶鬥，多懸岩峭壁，有松峰聳翠、石室藏書、飛泉灑玉、玉盤仙跡、烏龍護簡、龜鶴遐齡、桃洞流紅、機織煙霞八景，在明朝已初具規模。當地人説，涌出溪水的洞孔叫地涌，據説集自周圍數十平方千米，雖大旱年亦不枯竭。洞內還出靈芝。我偶然發現，幾棵枯樹榦上粘有白色菌狀物，白亮竟若寒星。同行朱浩源先生，為巴蜀中藥世家，指説係靈芝，採摘三顆，回家須煎水以服。

  酉陽桃花源確係古洞無疑，工匠從洞後石壁切割下石塊，細細打磨後，多顯竹筍形的圖案，為獨筍、雙筍、三五筍形，顯然是一種遠古海洋生物化石。酉陽百姓，辟岩鋪起十畝大歌圩，歌舞昇平。於是建議他們做成工藝品。路過歌圩時候，聚集很多人跳擺手舞，舞曲為歡快的民間歌謠《黃楊扁擔》。這是土家族最喜歡的娛樂。我雖然不曉得土家族是否先秦遺民，可他們跳起擺手舞，倒也看出舞者模仿漁獵、農事、戰爭、生活的動作，頗有上古舞的大方、明快、自然。清咸豐永順知縣陳秉均《題土王祠》詩云：

  五代兵殘銅柱冷，

  百蠻風古洞民多；

  而今野廟年年賽，

  里巷猶傳擺手歌。

  在酉陽，開擺手歌堂時，一人領舞萬人齊旋，一人亢聲萬眾齊唱，那是何等的凝聚、何等的團結、何等的有力量哦。我想，如果陶淵明看到過紅燈萬點人千疊的擺手舞盛況，一定想方設法要來，留下來做真正的武陵漁人。

  酉陽人傑地靈，不大爭執古跡誰屬，作為游人，總耐不住要考據一番。在歷史上，陶淵明應該沒到過桃花源，只是記述了遠房親戚劉子驥講的一個故事。出身沒落士族家庭的陶淵明，雖少懷遠大政治抱負，在東晉王朝與劉宋王朝交替那個時期，社會動蕩不堪，人民忍受着統治者的重重壓迫，生活極端痛苦，其人生理想根本無法實現。在四十一歲那年，他做了八十天彭澤縣令，又因不願為五斗米折腰，棄官歸田，幻想有一個人人勞動、和平寧靜、自食其力的美好社會桃花源。漁人遇到桃花源云云，雖是一次誤入，卻於現實生活中存在。陶淵明羨慕不已，漁人並不以為然，找不到記號，就不再去證明了。而且，洞中生活實在簡陋，並不比南北朝初期社會更發達，陶淵明之唸唸不忘，僅是他那一類人的嚮往，不為當時社會各階層認可，代表的只是不得志士大夫的追求，使人們往往夢入桃花源，作一次振聾發聵的逍遙游，然後就黯然放棄了。斷非今日到酉陽縣去做文化旅游。如今桃花源不再隱秘難尋，文化繁榮侵蝕了大酉洞周遭，現代人已能夠輕易尋至，徜徉於桃花源種種情景之中，感嘆陶淵明留下了一個美好的故事，導致後世仰慕不已。

  當然，不管陶淵明是否中國最偉大的空想主義者，桃花源一定是他筆下中國最大的烏托邦。

  酉陽雜俎

  有一部實錄，與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如出一轍，與今人所見所聞亦是嚴絲合縫。經其娓娓道來，描繪傳奇，仿佛一脈相承。那就是《酉陽雜俎》。陶淵明身處奢靡之風日盛、空談玄學的東晉末和劉宋初，既不願曳尾於途泥之中，亦不願為五斗米折腰，惟有逃避現實去尋求上古純樸風氣，以為終身追求。陶淵明宣稱找到了一個理想王國。在那裏，土地平曠，阡陌交通，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那裏人避秦亂，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那裏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那裏就是桃花源。怎樣才能去到桃花源中？陶淵明設想：由武陵漁人帶路，由烏江轉入甘龍河，雖然河汊眾多，只要選擇兩岸長滿桃樹的溪流上行，就可以到達那個洞天福地。什麼人才能到桃花源呢？陶淵明設計：胸無大志的俗人只有探路冒險的資格，貪慕富貴榮華的官人更連路徑都摸不着；惟有看透世俗垢弊的仕者，即陶潛本人，方能一睹真像；聞訊前後欣然而往的達官、高士那一類，即使標記了，就連回頭路他們都找不到。

  大酉洞高三四十米、寬二三十米、長一百八十余米，之內別有洞天。洞內有一石窟，門楣上鐫刻有“太古藏書”四個橫批，兩旁刻有對聯，曰“陶翁傳記成玄景，秦儒藏書隱洞天”，藏有千卷古籍，確是太古藏書的原址無疑。

  有藏書，有石室，有隱士讀書；看來大酉洞的藏書，並不是那麼神秘。據説百年後，梁元帝為湘東王，即鎮荊州，聚書數萬卷，其賦有“訪酉陽之逸典”言語。或許取了其藏。武陵郡恰屬荊州，秦漢時即設酉陽縣，得出桃花源即大酉洞的結論。酉陽仿佛不乏誌怪之説。此三百餘年之後，出現另外一部奇書，叫作《酉陽雜俎》，作者段成式。他喜好搜奇覓怪，一頭拱進了大酉洞藏書裏，換個角度，為那些癡迷桃花源者，指引出另類方向。

  段成式，字柯古，晚唐時山東鄒平人，唐代筆記小説名家，約生於唐德宗貞元十九年（公元八〇三年），卒於懿宗鹹通四年（公元八六三年）。他出生於湖北荊州，在四川成都長大。其父即唐穆宗的著名宰相段文昌，曾封鄒平郡公，史評治尚寬靜。段成式隨父親轉官游歷，飽覽各地官府秘籍，蒐集各種異事方物古藏，遂成為有唐一代的文學大家。在詩壇上，段成式與李商隱、溫庭筠詩風相近，並稱“三才”，因他們在族中兄弟輩排行都是第十六，又把他們的詩稱為三十六體。單詩歌藝術成就而言，段成式雖然博聞強記，仍遜於李商隱和溫庭筠。《新唐書》稱讚他多奇篇秘籍，指的就是《酉陽雜俎》。其書內容廣泛而駁雜，輯錄南北朝和唐代的若干史料，記述了唐代統治者的秘聞軼事，南北朝交聘使者的應對和儀禮，以及民間婚喪嫁娶、風土習俗等，旁及中外文化、物産交流一類，受到後世學者重視，從中多有徵引與流傳。

  晚唐政壇波詭雲譎，官吏橫行，民間疾苦深重。其誌怪傳聞，一時間風靡而行於世，惹得文人紛紛仿傚，出現了不少借題發揮的文學作品，用之於教化；反過來挑撥民眾情感，以致釀起大亂。

  段成式這本《酉陽雜俎》，共二十卷，續十卷。所謂酉陽，即荊州下轄的酉陽縣，其大酉洞中太古石穴發現藏書千卷。太古藏書在晚唐前已經出現了。且傳説係秦代儒生避亂，隱居於大酉洞中讀書，留下來的遺存。陶淵明所著《桃花源記》，彼時已引起人們對太古藏書的廣泛注意。段成式為炫耀家藏秘籍的廣泛駁雜，可與太古藏書相比較，所以把自己的著作命名為《酉陽雜俎》。這本無所不載的奇書主要篇目有：忠志、禮異、天咫、玉格、壺史、貝編、境異、禍兆、詭習、怪術、藝絕、器奇、音樂、酒食、物異、盜俠、廣知、冥跡、屍穸、貶誤、諾皋記、廣動植、寺塔記、黥、雷、夢等，幾乎就是包羅萬象了。書中所記載的仙佛鬼怪和人事，以及動物、植物、酒食、寺廟等等，分類編錄，與晉人張華《博物志》較接近，不少篇目頗有些隱僻詭異。比如，記述道術的叫《壺史》，鈔佛書的叫《貝編》，述喪葬的叫《屍穸》，誌怪異的叫《諾皋記》等等。續集之中尚有《寺塔記》二卷，詳細地描述長安諸佛寺的建築、壁畫等情況，保存下來了許多珍貴的歷史資料，每每為後代編長安史志者取資。《四庫全書總目》即稱：《酉陽雜俎》的記述，或采緝舊聞，或出自其己撰，“多詭怪不經之談，荒渺無稽之物，而遺文秘籍，亦往往錯出其中，故論者雖病其浮誇，而不能不相徵引”。

  文學作品存史資政的作用，當然要統治者領會，倒不必吾等來作生搬硬套。

  這本書分類，據作者自序，屬於誌怪小説，不過就內容而言，遠遠超出誌怪題材的範疇。《酉陽雜俎》內容繁雜，有自然現象、文籍典故、社會民情、地産資源、草木蟲魚、方劑醫藥、佛家故事、中外文化、物産交流等等，可謂五花八門，文學與自然科學價值不菲。比如，寫駱賓王的《討武曌檄》傳到武則天手中：

  駱賓王為徐敬業作檄，極疏大周過惡。則天覽及“蛾眉不肯讓人，狐媚偏能惑主”， 微笑而已。至“一抔土未幹，六尺之孤安在”，不悅曰：“宰相何得失如此人”。

  堪稱神來之筆。這種文體，是耶非耶的，以傳説而近似誌怪，因此也在民間廣為流播，輕易地影響了民眾的情緒，為統治者特別不喜。直到明末清初之際，蒲松齡寫下著名的《聊齋志異》，方將誌怪小説推向高峰。

  換個説法，《酉陽雜俎》確是一部上承六朝，下啟宋、明以及清初誌怪小説的重要著作，對後世産生了較大的影響。篇日《天咫》中有段故事，情節十分生動曲折，頗具文學色彩：

  永貞年，東市百姓王布，知書，藏襁千萬，商旅多賓之。有女年十四五，艷麗聰悟。鼻兩孔，各垂息肉如皂莢子，其根如麻線，長寸許，觸之痛徹心髓。其父破錢數百萬，治之不差忍。一日，有梵僧乞食，因問布：知君女有異疾，可一見，吾能止之。布被問大喜，即見其女。僧乃取藥，色正白，吹其鼻中，少頃，摘去之，出少黃水，都無所苦。布賞之白金。梵僧曰：吾修道人，不受厚施。唯乞此息肉。遂珍重而去，行疾如飛。布亦意其賢聖也。計僧去五六坊間，復有一少年，美如冠玉，騎白馬，遂扣門曰：適有胡僧到無？布遽延入，具述胡僧事。其人吁嗟不悅：馬小踠足竟後此僧！布驚異，詰其故？曰：上帝失樂神二人，近知藏於君女鼻中，我天人也，奉帝命來取，不意此僧先取之。吾當獲遣矣！布方作禮，舉首而失。

  如此荒誕不經的故事，卻寫得多麼有趣！其結構完整，形象鮮明，比起其後著名的唐人傳奇小説來，也是絲毫不遜色。所以説，《酉陽雜俎》一書，奠定了段成式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雖非詩詞歌賦，應該不是過高評價。其搜奇獵怪，開中國小説之先河。以致魯迅先生也評價説，這部書，與唐代傳奇“並駕齊驅”。

  且以《酉陽雜俎》與《桃花源記》比較，可以這樣説：後者是以寫實方法娓娓道來，營造理想世界，即使這個理想並不很完美；前者是以虛擬形式不懈講述，開放未知境界，雖然這個未知很突兀。

  回到酉陽話題來，不禁發出一個靈魂拷問，桃花到底會在哪兒開呢？陶淵明咬定在桃花源中。對於酉陽的大酉洞，《酉陽雜俎》同樣牽扯出太多的迷惘，似乎除書名外，內容似與桃花源無干。然而，既名稱酉陽，少不須得考證一番，以正視聽。也有人説，酉陽還有沅陵二酉山一説，非獨獨大酉洞也，此説恰恰反證了二酉山非桃花源，否則，如段成式之搜奇獵怪，豈有不證之理！況且秦漢以來，就有了酉陽縣的稱謂，即使五代時邊緣化為氏族盤踞的酉陽寨，以段成式之見多識廣，且同屬荊州下轄，怎麼會把二酉山稱為酉陽呢？否則，段成式何不用“二酉雜俎”。

  要了解酉陽縣的風土人情，我們不妨通過酉陽河，走進酉陽縣城鐘多鎮。那裏真的是桃花源？當然，桃花溪源頭即桃花源，桃花源即大酉洞。而何事須鐘多，究竟因舊時處境偏僻需處處懸鐘報警，還因道佛二事繁多需不時梵唱鳴鐘，亦不得而知。

  鐘多應有音樂歌舞昇平的表意。

  梯瑪古歌

  酉陽縣大致囊括了兩大區域：一是阿蓬江流域，向西流入烏江，此地有一千七百年的建縣史，漢時設漢復縣，屬涪陵郡，縣城龔灘碼頭的年貨物吞吐量在五百萬噸以上，直到清代，龔灘還設有巡檢司，以大堂管民事、二堂管刑事、花廳管紳士的訴訟，民國初年設立分縣。恰好是酉陽土家族苗族自治縣的一半。另外的一半是酉水河流域，向東流入沅水，漢時設酉陽縣，治所在今湖南省永順縣南九十里的王村，歸屬武陵郡。兩大流域之間為一片蠻荒地帶，稱忠孝壩，宋末酉陽縣城遷至，今稱鐘多街道，境內名勝有桃花源、玉柱峰、大酉藏書、雅普泉等。

  前些年，重慶市各區縣，曾收集歌謠、諺語、民間故事，形成兩本著作，分別是民間故事集和歌謠、諺語集。酉陽縣獨出心裁，整理出酉陽古歌，申報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二〇一〇年五月，中國文化部公布非物質文化遺産名錄，酉陽縣申報的《酉陽古歌》赫然入選，列入民間文學項目類別。

  古歌當是亙古傳唱的歌謠，雖長期保留在當地民俗活動中，仍不時給後人帶來無數的驚喜。

  縣裏友人介紹：在武陵山土家族人生活中，凡生子添女，親朋好友都來賀喜，吃祝米酒。筵席結束之後，兩個親家，頭戴草帽，臉上抹着鍋灰，手裏拿着蒲扇或掃把，對唱對跳，可以相互祝福、盡興調侃、送歡送笑，把整個祝米酒會推向高潮，叫打花鼓子、喜花鼓或花鼓戲。這些歌謠十分粗獷煽情，還一唱一跳的，如《黃四姐》：

  （男唱）黃四姐！

  （女唱）你喊啥子？

  （男唱）我給你送根絲帕子。

  （女唱）我要你根絲帕子幹啥子？

  （男唱）戴在妹頭上，

  行路又好看，

  坐著有人瞧，

  我的個嬌嬌舍。

  （女唱）哎呀我的哥，

  你送上這麼多。

  （男唱）東西送得少些舍，

  你不要這麼説。

  這段歌詞的曲調、演唱形式，完全口語化，為群眾喜聞樂見，稱喜花鼓調。

  花鼓調之外，有鬧五更、探郎歌、貨郎歌、螃蟹歌、青蛙歌、結婚歌，以及十送、十想、十愛、十繡、十寫等等，按大類區分，也可分為山歌、勞動號子、兒歌、薅草鑼鼓、風俗歌等等。

  真是一個載歌載舞的世界。

  過去，在武陵山區的土家村落，祭祖崇拜、祈求豐産和驅邪還願活動中，巫儺師們身穿八幅羅裙，頭戴鳳冠帽子，手持八寶銅鈴與巫刀，邊舞邊歌，誦或吟唱着神歌。巫師又被稱為梯瑪。他們吟唱古歌的內容，取決於所主持活動的性質，不同場合所唱古歌各不相同。為死人祭祀時，唱送亡人歌；為人消災招魂求平安時，唱還願歌；趕鬼驅邪時，唱解邪歌。通稱為梯瑪古歌。這些古歌唱詞比較固定，即興演唱極少，具有流傳的優勢，其聲仿佛天籟。

  酉陽縣流傳的《梯瑪歌》，即以土家族梯瑪日儀式為載體，世代口碑相傳的。梯瑪儀式活動，或是集體性的跳擺手舞，或是家庭性質的玩菩薩，用以祭祀、趕鬼驅邪還願、求雨、送亡人等，是土家族巫文化比較典型的表現形式。這個宗教活動中吟唱的《梯瑪歌》，長達數萬行，集詩歌樂舞為一體，手持銅鈴作主要的舞具，表現土家族開天闢地、人類繁衍、民族祭祀、民族遷徙、狩獵農耕，以及飲食起居等等活動，歷史和社會生活內容十分廣泛。梯瑪們在唱述時，以土家語為表述語言，使用韻文和散文結合的語言，修辭上有比有興，詞彙特別豐富，想象奇特，形象生動，具有很強的文學性。演唱時，有唱有吟，有對唱有合唱。既有深沉、憂鬱的古歌，也有輕鬆、歡快的盤歌；既有哀婉抒情的祈禱辭，也有風趣滑稽的玩笑話。既有梯瑪們跳獨舞，亦有陪神與香倌唱和的雙人舞、三人舞。其舞蹈，豪放如《墨日裏日》，瀟灑如《坐馬》，纏綿如《解錢》，粗獷如《大賞兵》，風趣如《選男選女》，灑脫如《擺郎》，形成有演有敘、亦歌亦舞的長篇神話舞蹈史詩，表現出土家族典型的、充當神與人溝通作用的巫師祭祀活動，凸顯出珍貴的文化價值，堪稱土家族文化寶庫。梯瑪神歌風格詭譎，源頭可以追溯到上古時代的巫歌，是勞動人民長期積累的自然知識和社會知識的總匯。酉陽古歌有雙句押尾韻的自由體和兩句一節，四句一節句尾押韻的格律體，多為四言七言句式，穿插連接，有高腔與平腔兩種唱腔，頗有韻味。

  縣文聯田主席是個十分有趣的人，約了我很多資料，希望據此策劃文旅項目；詩人冉仲景則顯得有些木訥，他曾經出過一部詩集叫《致毛妹的九十九首致命情詩》，我希望他添一首，湊個整數兒，卻被委婉地拒絕了。

  他們安排我在土家大屋晚餐，主人把大缽的風蘿蔔燉老臘肉、大腳菌煲土雞湯、玉蘭片炒羊裏脊、土豆燒牛肉、鹽煎肉、菜豆花、熗炒藤藤菜、涼拌蕨菜和側耳根，擺在我面前，沒吃就饞了；拿來的酒卻是瓦罐裝的米酒，喝多了才醉人。多的程度以斤論。老田説，土家族是一碗一碗地喝酒，自己願意唱一首歌，客人須得喝一碗米酒。酉陽城鄉是以《龍船調》、《黃楊扁擔》、《太陽出來喜洋洋》之優美動聽而名聞遐邇的，以這些歌兒敬酒，老田是此中高手，張口就唱出一首民謠：

  好久沒有來唱歌，

  喉嚨起了蜘蛛窩；

  背上背支鐵掃把，

  掃凈喉嚨唱山歌。

  這段《好久沒有來唱歌》一共有十三首，一首比一首風趣，亦屬著名的古歌範疇。

  老田一首首唱下去，我們一碗碗米酒喝下去，歌未唱完而酒已飲酣。米酒這家什兒，醉倒了人，會醉得更深，醉得更沉，醉得更加顛三倒四。老田他説，當初《桃花源記》中的漁人進洞，主人各延至其家，就像我們今天一樣，殺雞作食設酒相待，一家家喝過去，若非度數低的米酒，醉也就醉死了，哪還記得返回何處去。那個洞中社會令陶淵明無比羨慕。他甚至寧願不做陶令，披了蓑衣斗笠，沿一條似真似幻的桃花溪，走進烏托邦。那是個多麼令人陶醉的世界的喲。可是，他又不甘願真隱於大酉洞，率了妻子邑人來此絕境，遵守“蠻不出洞、漢不入境”的規則，與外人隔絕。所以，武陵漁人最終走出封閉，回到現實社會的人境。

  現在，大酉洞早已對外開放，任隨游人參觀。我們可以進去尋找太古藏書處，漂着桃花的溪流，以及土家族的吊腳樓群。殷勤的主人殺雞宰鴨相待，也屬常事。看著這些景觀，畢竟是現代社會了麼，再難激起那種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頹廢感慨，反而面臨幸福美滿的新社會佳景。

  冉仲景有一首詩確真寫得好：

  雪夜茫茫漫漫

  風，吹過去，又吹過來

  毛妹，兩盞馬燈深藏在你懷裏

  找不到熄滅的理由

  這倒頗有古歌的風韻！我幫助他尋找理由，猶如探險，摸到了毛妹熱乎乎的懷裏。

  詩既言志，歌舞，就是盛世了。

  跳起火辣辣的擺手舞，盤起多情的梯瑪古歌，吼響高亢的烏江號子，土家人的新生活，比天新比蜜甜，顯然不是桃花源所能比擬，酉陽人創造出來的，將是一個鄉村振興的美好社會。

  （文/劉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