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情的面
我對於小面最初的味覺記憶來自我的母親。
母親是軍醫院的醫生,上個世紀70年代我還是小學生時,她是奔忙於手術&之間的外科醫生。她並不是烹飪的高手,在我們家裏,平素的飲食,大多由我的父親來完成,因為她實在是忙,有時候一天的幾&手術下來,會累得臉孔發白,也實在是沒有氣力再站上灶&,但在忙碌之餘,她卻始終會為我和我弟端上一碗小面來。那大多是時間緊迫的中午,或是已經等不及了的夜晚,父親缺席,而我和我弟又嗷嗷待哺,她就會三下五除二,下碗小面應付我們。
她的動作麻利,就像是手術&前她一向都被人頌揚的眼明手快;下料也狠,麻辣得就像她風風火火,乃至時不時地都有些不耐煩了的秉性,一口下去,就能把我撂倒。這樣的濃烈基底,可以説形成了我對於重慶小面的啟蒙認知,而且至今也不知改悔。
小面,就得潑辣、極致,這是我母親自童年起就告訴我的道理。
我和我弟從此開始追隨我母親的小面。有的日子,即使我們家“專職的夥頭軍”我爸在崗,我們也會嚷嚷着要我媽來下面,“媽打的佐料好吃些”,成了我和我弟愈演愈烈的群眾呼聲。
那個時候物資匱乏,佐料並沒有可能像今天這樣繁複,最重要的。就是油辣子和自家煉的白豬油。我媽下手總是比我爸奔放,或許因為她往往都疲憊至極了的身體,出於本能地需要麻辣的喚醒吧。記憶裏她碗裏的紅油,總是紅艷到讓我驚艷的程度,這也無形中也拉動我食辣的高度。
只可惜到了晚年,味覺的退化,讓她面對兇猛的辣椒和花椒,越來越心有餘而力不足;加上數十年的糖尿病折磨,也讓她漸漸地望面生畏。
生命的最後幾年,她頻繁住進內分泌科或是老年科的病房,病床之上,定制的病號飯她完全無法下咽,最想吃的,仍是一碗麻辣小面。我只好跑去醫院門邊的那些小面館,要一碗小面,“微辣,微微辣哦”,我對那些老闆反復強調着,最後將這碗冒着熱氣的小面端到我母親面前時,她卻並不能吃下去幾口。每一次,那大半碗剩餘的麵條都會浸泡在紅湯中,直至完全軟爛。
那些日子裏,我樂此不疲地為母親送小面,並不是因為麵條真能為她減輕病痛,而是因為在她眼裏,我確定無疑地看見了她對小面的渴望,還有象徵性吃麵帶給她的滿足。我由此相信,對我們重慶人而言,小面的真正源頭,總是我們各自生長的家庭,説得極端一些,就是我們每個人的母親。
我還聽説過一個故事,在沙坪壩三角碑轉盤的地下通道,有家麵店的老闆,從前是個天棒,因為鬥毆傷人被關進了牢裏,他的母親盼兒歸家,望眼欲穿,在傷心中死去。這天兒子出獄,回到廠區裏的舊房中,舉目無親,在荒涼的床上默默睡去,半夜裏饑腸轆轆地醒來,滿屋子找吃的,卻奇蹟般看到灶&上一碗熱氣騰騰的小面。他挖起就開吃,吃到一半眼淚就下來了,原來那碗麵,妥妥就是他媽小時候為他下的味道啊!
後來人們都説,那夜他母親的顯靈,帶給了他後半輩子都受益的啟示,他母親獨家的配方,成了他家小面讓人着魔的味道,那小面也因此火出了廠區,在幽暗的地下通道裏也&&飄香,引來追捧的食客……
這要算是我認知裏重慶小面幾乎相通的魔術,你總歸可以在這碗麻辣鮮香的面裏,吃出親人之間的相濡以沫,吃出恍若來自你母親的最深的深情。
最庶民也最療愈的面
2005至2015年,有差不多十年的時間裏,我在報社的夜編部裏編稿維生。晝伏夜出,中午一兩點鐘才起床起飯,那一頓,很容易就會選擇一碗小面;而當每天午夜的一兩鐘來臨,離開喧鬧的編輯部,高速運轉的大腦餘熱難消,那個時候,小面又成了最順手也最及時的能量補給。
所以我個人專屬的小面地圖,就分佈在重慶渝中區較場口一帶,報社周邊方圓一公里的那些巷陌深處。一天天那麼吃下來,那些俯拾即是的小面攤兒的攤主,也越發鮮活起來。
有個叫胖媽的,擺面攤兒是為她病重的兒子籌集醫藥費。她在居民樓的巷口支起一口鍋,穿堂風自她腳下幾十米開外的長江而來,冬天幾近刺骨,她卻從無一天缺席。但忽如一天,她卻蹤影全無,一打探才知,他兒子已病重身故,傷心的胖媽再無下面的動力。
另外的一家板凳面,就開在一間改造後的治安亭裏。那家老闆脾氣火爆,但凡有食客碗裏剩面,他就會在邊上一通數落。後來聽人説,他起意賣面,是因為欠下了賭債,但幾十年這麼賣下來,不僅債務還清,順帶還討來一個巴心巴腸的老婆。那女子原本是他從勞務市場招來的端面小工,後來佐料打得比他還要驚艷。
還有一家牛肉麵,同樣生於重慶下半城的棚戶區,卻賣出了二兩28元、三兩42元的天價。這家憑一己之力開創了一個門派的牛肉麵,創始人是個瘦精精的眼鏡兒,大家自然“眼鏡面、眼鏡面”地叫開了。奇葩的是,不知不覺,重慶的大街小巷,“眼鏡面”遍地開花,一時間真假難辨。面對風起雲涌的效仿者,眼鏡哥倒也不急不惱,照樣風清雲淡地切他的牛腱子,調他的濃厚堪比火鍋底料的紅油佐料。有段時間,重慶的面娃中間,找不找得到正宗的“眼鏡面”,成了考驗那人算不算“資深”的試金石。又過了一段,我們又聽説眼鏡哥還有個弟娃兒,他在2000年和合夥的哥哥分灶而立,從此小面江湖上又有了“大眼鏡”“小眼鏡”兩大分舵,直至十多年後,“大眼鏡”患漸凍症離世,正當大家為從此世間再無“眼鏡面”扼腕之時,又是忽如一日,弟弟“小眼鏡”卻扛起了大旗,讓最原滋原味的“眼鏡面”在龍頭寺劫後重生……
小面的故事,就這樣成了屬於重慶老百姓自己的庶民傳奇,它們隱身於城市褶皺裏的窮街陋巷,卻總能開出最奇異的花朵!
至今都記得那些辛苦勞作後的午夜,我們一群辦報的“牛馬”,在等完通稿或是世界盃的賽果之後,必會大呼小叫地跑去吃麵。那還是一家牛肉麵,無論冬夏都會通宵經營,很快成了我們定點的食堂。那面館佇立七星崗一個隧道外盤旋的馬路邊,我們奔赴吃麵的轎車就會沿路排成浩浩蕩蕩的長隊。圍坐下來後,面碗又會在眨眼間擺成巍巍壯觀的一大桌。
那是走鮮美路線的原湯牛肉麵,嗦面吃肉後,還能喝湯,湯喝乾淨後,還能單點牛肉澆頭來下酒,我們一眾文人,每次都是梁山好漢般挽起袖子來划拳一番,才會收場……
那樣的爽快,記憶裏似乎總是小面給予的,實在難以想象,如果沒有那樣的通宵達旦的夜面,我們拼盡了全力的身體還有精神,要該到哪去找尋那一份救贖。
最陌生的面
2022年年底,我被新冠來勢洶洶的首陽擊倒。
記得那是12月14日凌晨3:45,我定了好幾個鬧鐘的阿根廷對克羅地亞的世界盃半決賽,也沒有辦法爬起床,去電視機前為梅西加油助威。
那些日子,成天只能臥床休養,等候身體裏面與病毒的交戰慢慢地偃息,時間難捱,全靠某音某書的短視頻才成功轉移了注意力。
那時,肉身的食欲,其實還並未恢復,但精神的饑渴,已將我的手指毫無意外地引向了博主們花式吃小面的吃播……
我就對在手機上看人吃麵,就這麼上了癮。幾年過去,雖説夜宵惡習已咬牙戒除,但睡前刷小面,卻仍舊雷打不動,如此望“面”止渴,的確對自己有點兒殘忍,但潛移默化,好歹讓我活生生地見識了,就在短短幾年內,重慶小面的花樣翻新,飛速迭代:
有爭當“最後一名”的,而且還不止一家,自嘲的背後,是對自己實力天大的自信;
有狂卷糊辣味型的,麵湯顏色一個比一個黑,最終黑過了煤炭,但一筷子下去,卻異香撲鼻;
還有天天擺擂&,誘人挑戰大胃王的,鏡頭下,瘦弱女子只用十幾分鐘,就狂吞兩斤小面的全程實錄,讓人一時懷疑自己的眼睛;
更有人在自家門頭,直接打出“掃地僧”的招牌,走過路過,誰也不會錯過跑去佐料&前,看看那個胖娃兒打出的小面,究竟有好不得了……
民間廣大無邊,小面也因此活力滿滿,創意無限,而在十多天前,大渡口區的重慶小面産業園內,批量生産的預包裝速食型小面,更是讓我大開了眼界。儘管作為小面的“原教旨主義者”,我向來主張全世界的小面愛好者,爬坡上坎,深入腹地,像最富激情的探險者那樣,去探求下一個街角,小面總會帶給你的驚奇,但誰又能拒絕重慶小面在姿意生長後,幻化而出的陌生面孔呢?
越是陌生,也就越是擁有新的可能啊,你説是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