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小面一場戲-新華網

一碗小面一場戲

文 \ 敖斯汀

  在這條江的下河街上,凌晨四五點的光線是微藍着的,映照着那一江低鳴着、呼吸深重的江水。最早亮起燈來的,是一家家面鋪。木門半開,奶白色的蒸汽從縫隙裏向外翻滾,風箱呼哧呼哧地響着。吃麵的人還沒有來,人聲一會兒就要蓋過這火苗燃燒的聲音、鍋裏的咕嘟嘟開水的聲音,案板上咔嚓咔嚓切蔥薑蒜的聲音。門外的腳步聲更密集了,像似大兵壓境一般。那氣勢逼得灶&前忙乎的那個人受不了,扯起嗓子喊了一聲:

  “吃,面,咧。哎喲。重慶小面……”

  喊完這一聲,煮麵的人才舒展了一口氣。這聲憋了很久的嘹亮的叫賣聲,竟然和舞&&幕要拉開前的鼓聲一樣莊嚴。他沒有具體地招攬誰,一聲吆喝,是和天,和地,和自己説話,宣告一天營生的開始。在這裡,他是美食的導演,因為一碗小面就是一場戲。

  

  每次進面館,我總喜歡觀察煮麵的師傅。現在流行叫“主理人”,小面館師傅更酷,叫“挑面的”。在我的家鄉豐都,這個稱呼説出來可不得了:豐都話是川東一個獨立的方言島,發音是“in”“ing”不分。挑面的師傅就是“挑命”的,一旦扯上性命攸關的事,挑面師傅就有了一絲神氣感。挑面(命),吃麵(命),帶着一點後鼻音説出來,面還沒有吃上,就有滾圓結實的味覺在嘴裏翻滾起來。

  沒有人能説清楚,為什麼在長江沿線,關於面的做法如此多,如此豐富,帶着強烈的地域特色。比如,從重慶的上游説起,就有“宜賓燃面”,重慶則是小面的主戰場:重慶小面、碗雜面、肥腸面、牛肉麵......長江呀,悠悠地往下流着,流到我的家鄉,小面裏的調料加上了胡辣殼,就是一種將辣椒在灶膛裏炕糊,揉搓,放入麵湯中宛如加了油亮的芝麻粉。再往下,萬州牛肉麵出圈,接着,是武漢熱幹面接上龍,隨着江水綿長地流淌,是南京的面,上海的面......

  麵條就是河流的形狀。

  一根麵條,串起了南北。在北方廣袤無際的大地上,綠油油的麥田向着天空憤怒地生長着。在成為麵粉之前,每一粒種子都無法暢想自己成熟後在大地上的遷徙之旅。這是一種殘忍的浪漫,而這無言的遷徙中,正飽含着農作物對人類的恩情。浩蕩的麥芒活躍在北方人的舌尖,也把這善意分享給了南方的麵食愛好者。

  唔,中國的南方。南方有魚米之鄉,有荷有菱,南方的口音和丘陵間一塊麥地一樣多元、袖珍。種植小麥不是南方的主業,更像是部分麵食愛好者的實驗之作。我小時候也看到母親種過麥子,春天時,麥子在山坡上種下,到了五月,長勢喜人的麥子就要被收割,脫粒和歸倉。以後的漫長四季裏,如果想吃麵了,就端着方形的升子(一種丈量工具),到裝麥子的木櫃子裏戳幾升出來,背上麥子,急匆匆地向村裏的面房出發了。

  

  也許,就是在那時候,我無師之通地體會到,做麵條這件事是一場戲劇。

  母親和我背着麥子,往面房走,這樣的記憶裏總是雨天,陡峭的山路非常濕滑--以至於多年後,在我生活中倍感壓力時,這條濕滑的山路總是出現在我夢中。匍匐在地上的鵝英草、霸地亂,總會打濕我們的鞋子。

  到面房後,磨面師傅把我們的麥子接下來,過稱,篩選出石頭和樹葉。我們家的糧食總是顆粒飽滿、色澤新鮮的。面房裏傳來一股酸腐味,那是麥麩遇到水後自然發酵的味道。我置身於大小的機器和齒輪中,辨認着眉毛和臉頰都落滿了白色麵粉的師傅們,哪一個是我傳説中的遠房舅舅。但我還來不及認出他,就被請出了面房,因為那些快速轉動的皮帶會咬掉人身體的一部分。在震耳欲聾的噠噠聲響起的同時,我幾乎是捂着耳朵逃了出來,往曬面場方向跑去。

  那一片白色的曬面場,正下着一場茫茫的“大雪”啊。

  正是那些剛剛從機器吐出的麵條,粗細不一,乾濕不一,卻全部整齊地挂在木架子上。長約一米多,用一根細竹棍從中間挑起,兩邊自然吹落。風一吹過來,細細的麵條絲絲縷縷,在風中自然搖曳生姿。如果不是懸挂的距離所限,這一根麵條大概可以無限地伸向遠方,或者如這世界上的道路一樣,可以走進千家萬戶。

  曬面場上空寂無人,除了這些玉樹臨風的麵條,置身在這雪白的靜謐裏,聞着麵粉遇到水後散發出的溫暖、質樸,帶着一種淡淡的甜香的空氣,這種空氣最讓人浮想聯翩。你可以當那隨風飄蕩的柔軟厚實的方陣,是帷幕、是一望無際的原野、是大海、是剛剛讀到的小人書中的“穆桂英挂帥”,包圍着她的千軍萬馬。就那樣,我捏着一根細細的麵條,在麵條的叢林中穿梭、轉身,下馬。在我自己假想的“麵條觀眾”裏,咿咿呀呀地哼着走調的歌謠,那白色的雪山般的麵粉香,給予了少年的我,陶醉在戲劇世界裏的隱匿的快樂。

  到上中學的時候,我離開了我的村莊,到離家幾十公里的中學去讀書。恰好,那也是一座長江邊的小鎮。種麥子、收麥子、磨麵條的經歷,被我甩在身後。但是,在前往學校的碼頭上,總是會和一個個小面館不期而遇。

  

  碼頭上的小面館,材料所使用的卻不是曬乾的掛麵,而是水面--也稱鹼面。這基本是重慶的小面館的標配,因為這樣的面更能吸收重慶小面風味獨特,麻辣鮮香的湯汁。小面館不是大生意,面對的也是匆匆趕路的碼頭上的客人,所以它是平凡人的主食。然而在這同頻的“平凡”中,重慶小面卻濃縮了每一位煮麵師傅的才華和天賦。

  在我出遠門求學的時候,我經常攢着錢到碼頭上的小面館裏吃一碗麵,就像是過年一樣。因為它的味道和我母親做的老鹹菜海椒面完全不同。我通常是饑腸轆轆的坐在長條凳子上,點完面後,一眼不眨的看著師傅如何做面。

  師傅,通常也是老闆,各種年齡、長相都有,但一個合格的做面師傅,通常是不茍言笑的。包上圍裙,一副天將將大任於斯人的樣子。在他們的身邊,裝有各種調料的器皿排成一排、兩排、甚至三排!他打開火,開始醞釀該往碗裏如何配佐料。煙霧瀰漫中,一團鹼面早就悄無聲息地丟下了鍋,佐料才是重慶小面的靈魂。這樣多一點,那樣加一點,叮叮噹當的聲音宛如敲打樂器。期間還得不時探頭觀察鍋裏小面沉浮狀態,以根據客人的要求“幹溜”、“提黃”等要求來制定各種匹配的個性方案。

  此時,一位技藝高超的煮麵師傅,就像一位導演:

  這一碗麵,處於怎樣的時間中、空間中,它將被怎樣的燈光照耀、它有哪些服裝和道具,哪一種樂器提示着哪一種氛圍,他都心中有數。揮舞鍋鏟時的陶醉忘我,和戲劇舞&上甩出水袖時的熏然欲醉,究竟有什麼不同?在摯愛的技藝前,廚師、演員、作家、醫生,各種職業本來就是平等的。

  所以,我會要求我自己,不要在師傅做面的時候多言多語,就像一個觀眾不能亂喊亂叫一樣。因為一碗不經打擾,渾然天成的面,最大的受益者是食客自己。

  終於,這碗麵起鍋了,一雙手恭恭敬敬地端着它上桌了。

  你知道,這是作為一個重慶人深感幸福的時刻之一。

  

  在我們這座城市,在江水流淌過的碼頭邊,曾經藏着無數身懷絕技的小面館子。現在,這些小面館又隨着碼頭航運的式微,而進入了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不僅如此,挑嘴的重慶人又開始了一種新的研究:

  如何做出一份保有重慶文化的煙火氣,以及麻辣鮮香的小面,走向世界?

  前段時間,我走進了重慶大渡口區的小面博物館,和幾家小面企業乾淨整潔的車間。看著一箱箱包裝精美,香氣撲鼻的重慶小面被製造出來,走向遠方。我不禁又回到了我童年時的面房,回到了那恍惚的戲劇般的時刻。

  長江呀你流呀流,流過重慶,沉澱下厚實的移民文化。而我沿着長江來來去去,也走過我的半生。那一碗小面,牽動着多少像我一樣的人,牽動着我們魂牽夢縈的重慶。無論你是飛黃騰達還是心灰意冷,總有一碗你吃得起的重慶小面,將你重新打燃!

  這一天,當一碗小面來到我面前,在吃之前我一直在欣賞它靜臥碗中的體態。這天我藏着一個獨屬於我的秘密:為了更好地感受重慶小面,我已經禁食一天了。這是我對一碗麵必須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