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徙居者的小面簡史-新華網

一個徙居者的小面簡史

文 \ 宋尾

  2003年初春,我攜帶着故鄉的寒冷,經歷13小時旅途,從火車下來,旋即被裹挾進人流攪拌機,陌生的身體相互推搡,碰撞,惶然間將我吞吐出來,就像被一種神秘力量十分草率、很隨意地置放在菜園壩火車站廣場。

  現在我已記不清具體哪一天,只能籠統地説那是3月某個上午。有意思的,我仍清晰記得初來乍到的那種慌亂,因為這兒除了大塊大塊的陌生,還有更多讓我辨識不清的事物,天很低,空氣很濕,色彩昏沉,頭頂上到處搭着電線,山腰上公交車像是在半空疾馳。而它們後面,尖銳的建築矗立在陰影中,形同懸浮。

  來接站的朋友早早等候在此。我跟着他,與唱報的小販擦身,茫然走上一輛公車,經過漫長陡峭的顛簸,我們被缷在沙坪壩。他領我走進一家路邊餐館,問想吃點什麼。我反復瀏覽那張加塑菜單,告訴他,我想吃碗牛肉麵。很難還原當時是怎麼想的,但可能這就是我的真實本願,蘊藏許久的心念。多年後我發現,當地人很少在這種小炒館吃麵——面館才是吃麵的地方,就像水滴只能儲存在水中,是萬萬不能混淆的。現在回想,那碗麵想必一般,但我極其滿足。因為我第一次知道面可以這樣的濃烈。事實上當它放在面前就震懾住我了,滿滿一層紅油,幾坨牛肉上隨意撒着幾片香菜碎。不知為什麼,那碗麵讓我惶然的心頓時安定下來。這碗麵,就像一種暗示:不用驚慌,沒來錯,這就是你應該留下並會十分喜歡的地方。

  一週後,我在棗子嵐埡找到了住處。樓下是喧囂的學田塆菜市場。這裡離我工作的現代工人報很近。我在那個房間住了一年。出來便是一家燃面館,去過兩三次,主要是好奇。十年後我才知道那是一家資格老店,但那時我甚至不清楚燃面和與小面的區別。

  那一年經常在上清寺吃牛肉麵。因一位同事對它格外推崇,經常喚我同去,尤其宿醉之後的清晨。那家牛肉麵永遠包包白打底。實在説,當時我還沒怎麼適應麵條底下埋着青菜,尤其是包包白。但我開始注意到,在重慶,面必須配着青葉子菜——不是藤藤菜,就是萵筍葉,這兩樣蔬菜劃分了兩種季節。這家面館也許還有不少人記得,就在曾經的鑫陽電影院右側,嗦面時可全覽上清寺天橋,轉盤處的車流像潮水般流過。

  2005年末,我搬了新居,在足夠偏遠的寶聖湖畔,鄰居是一位魁梧大漢,剛退休,渾身上下,每一塊關節都充滿熱情。我們兩家廚房正對,每天我看到他在裏面忙碌,哼着歌、快活地烹飪。很多個深夜,廚房重新燃亮,他又在快樂地乒乒乓乓。我問:“又弄夜宵呀?”他臉上歡喜掩飾不住,大聲説:“是啊!女兒回來了,我給她弄碗小面。”幾乎是一種規律。只要女兒回家,不管多晚,他都要給她下這麼一碗麵。那碗麵,似乎對他們是不可或缺的。

  我真正開始認識小面,某種程度也得益於他。有次我抱怨附近沒有像樣的吃食。他興致大起,説剛發現一家小面,味道相當霸道,就是有點兒難找。隨後給我詳述方位。我按他指引找到那個菜市場,看到了那個面館——挨着售賣雞鴨和水産的店舖,空氣中漂浮着血腥和宰殺的氣味。這面館甚至沒有名字,進深不足兩米,只夠一人站在爐灶後操作,在墻邊,打好底料的搪瓷碗碼得一層又一層,高高的,陡陡的,看起驚心動魄。當時面館甚至沒一個幫手,丘二是後來才有的,一個胖胖的婦女,因為手腳不夠麻利,常惹老闆一陣言語。這個火氣頗大的老闆,同時是挑面工、雜工、清潔工,因而常常沒什麼好臉色。但他的小面,第一口就讓我淪陷了,只一個感受:香。直沖天靈蓋那種糊辣香,難以形容。

  還有一個細節被我記住了:即便這麼混亂腌臢的角落,面館每一張桌,每個碗,每一片角落,都乾乾淨淨的。他,也總乾乾淨淨的。那時他可能二十六七歲。這個店,我是最早那批顧客,之一。迄今超過二十年了。我看著它一步步蛻變,從菜市旁那個逼仄小店變成獨立的兩層店堂;從他無聊地等候顧客到現在客人們總要排隊半小時才能見着那碗姍姍來遲的小面;從他獨自一人到一大群幫工;從疲乏鐵青的表情到現在總是快快活活跟客人搭訕。他也從一個男孩變成了一個男人。

  我帶過很多朋友去過這家面館。外地、本地,還有國外來的友人。他們都會問這家小面特色是啥。老實説,我也並不特別確切。也許是海椒,當然,這是原因之一,但並不只這一點。於是我轉引一些細節來作為回答。為找最筋斗的麵條,他一天訪十多個店,不停試吃。特喜歡琢磨,不管湯,味,料,費盡心思。當然,料碗裏肯定還有些許秘密,但這不重要。我的意思是什麼呢,不是説他聰明勤學,而是他對小面製作懷有一種虔敬。這一點才是秘訣。這個面館後來有了自己的名字,口碑極佳,但從不在小面排行榜榜單之內。甚至極頑固,絕不上線平台。理由只有一個:那就不好吃了。就這麼犟。

  説到現在那些小面榜單,也許是一些代表,但無法涵蓋小面的全部。小面之所以受歡迎而經久不衰,核心本質恰恰在於它沒有標準,也無法框定。雖然都是一碗麵,但各有所長,千變萬化。

  其實,心底深處,每個重慶人都有一份自己的小面清單,或僅屬於自己的那碗小面——不非得是第一。不一定別人也喜歡。但一定最富滋味。這時你吃到的並不是面,而是一種綿長醇厚、猶如歷經滄桑後在時光裏的那種重逢滋味,是一個具體的人與一爿具體的地域緊緊交織裹纏的一份無可取代的感情。

  如今我常去的一家面館,一方面是它的主人把做面當成一件頂頂重要的事;另一方面,十幾年前當他還是一個小攤主時,我就是他的顧客。我看著他一路走來,儘管也許他並不知道我這個顧客存在,但食物知道。

  在重慶,成為小面愛好者是極其自然的事。這二十年來我也熱衷於四處探吃,有廣為人知的,也有不知名的。但後者讓人更覺滿足和欣喜。畢竟,發現與跟風還是有所區別。説到底,我們無法真正逾越我們自身的範疇。在我們棲身的區域、在我們的生活周圍發現美食、挖掘美食,才更具現實和更有樂趣。

  二十多年前我來重慶當天吃的那個餐館早已消失,那條街也不在了。上清寺那家牛肉麵館,自從電影院改建為中國民主黨派歷史陳列館,不知搬到了何處。新陳代謝是極自然的。但我想説的是,這麼多年,我喜歡過、常去的那些面館,都沒有消失。我在較場口工作了十多年,當年的眼鏡牛肉麵和板凳面,包括上述我家附近那家面莊,以及更多的“故知”——它們都在,不僅存在,而且活得蓬蓬勃勃。

  很久後,我成為一個小説作者,這些美食的記憶很自然被我放入到故事當中。比如抵達重慶那段經歷被我寫進長篇小説《完美的七天》。還寫過以面館為故事主體的短篇,正是以我常去的那家面館為原型,這個小説還給我帶來了一些榮譽和讀者。

  對小面的喜愛,似乎反過來也成全了我。我常想,一個人要是經常遇見好吃的小面,想必心態都會放鬆一些,也會更柔軟和更容易滿足。事實也如此,通過對它的認識、理解,使我更懂得何為具體的生活。毫無疑問,小面只是這座龐大城市一個十分微小的細節,它很普通,很普遍,不矚目,不耀眼,更不是什麼奇珍異艷,它就像一根線,貫穿着我們的城市,像血管和神經一樣牽連密布,構成一種網狀的立體的脈絡,從而使你從這麼個小切口進入到真實熱切、並且足夠廣闊的市井生活。至少,我正是通過這一碗麵,開始理解這座城市,以及城市裏人們的那種情感邏輯。在我看來,小面,如果非得打個比方,就像是那些屋前舍後栽種的平凡家花,隨處可見,隨手可摘,但它離我們更近,給我們的滋養和陪伴更為綿長。

  小面確實很小,小到往往只有一爿門店、一對夫妻;某種意義上,小面又很大很大,是許多許多人的飯碗。如今,小面文化節已舉辦五屆,吸引越來越多的外地游客。這説明,它不再是一碗麵那麼簡單,而上升到一種城市符號的程度。據説,去年重慶小面總營收超過六十億。下一步就是百億。誰能料到?就像我們以前沒法想象重慶小面會通過網絡電商平台飛往世界各地。如實地説,我也很好奇,“重慶小面”究竟還有多大的空間,會去到什麼樣的地方成為什麼樣的存在。無論如何,這六十億,僅僅只是一個開端。而生活在此處的人,也將一直對它情真意切地熱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