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認識一座城,大體是從它最親切、最尋常、最簡潔的食物開始的。
二十四年前,到重慶上大學,坐著綠皮火車一路向北,搖搖晃晃二十幾個小時。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火車正跨過一道寬廣的江面,車廂裏有人發出沒見過世面的驚呼:
這應該就是長江吧!
那是互聯網剛剛興起、手機還屬稀缺品的年代,絕大多數人見世面的方式,都只是坐上綠皮火車,熬過漫長的時間和黑夜,才得以用眼睛和嘴巴領略到除故鄉之外,另一片土地上醞釀出的神奇味道。
八月底的重慶熱浪滾滾,下了火車又轉公交,好不容易到學校門口,疲勞和飢餓讓大學的新鮮感蕩然無存,快速發現一間沒有招牌的小店。
“有沒有什麼熱的,快的。”
“來碗小面吧!要幾兩?”
“幾兩是什麼意思?”
“二兩就是小碗,三兩就是大碗。”
“三兩!”
在學校旁邊開館子,老闆大姐早已熟稔如何快速地向初來乍到的年輕人解釋重慶這一特有的麵條量化單位。
三兩面端上來,用略微斑駁的搪瓷碗盛着,湯汁表面厚厚一層紅油,點綴幾顆蔥花,酥黃細軟的麵條夾混合着叫不上名字的蔬菜……三下五除二,把湯都喝了個乾淨。抬頭髮現,老闆大姐正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
後來才知道,“三兩”並不是一碗小面的體量上限,能把小面裏紅油喝完的都算英雄,碗裏叫不上名字的蔬菜,重慶話叫藤藤菜。
迄今為止,我已經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四個年頭,從一個人,到一家人,吃下過不計其數的小面。但後來之所有,都不如那第一碗印象深刻,因為那個下午,嘴唇始終麻得像消失一般,更因為那是你遇見重慶的第一面,以這座城市特有的坦誠相待、酣暢淋漓,又“一飲而盡”的痛快方式。
世間百味,麵條是全體中國人的最大公約數,東西南北中,每座城市都有專屬的一碗滋味。雖然簡單尋常,卻又深度鏈結着一座城市廣闊的歷史淵源和地理人文。
從唐宋時期超過1200年的萌芽,到清朝辣椒引入中國的雛形,再至“湖光填四川”以及“陪都時期”來自天南海北的味型融合,如今,已沒有幾個重慶人説得清楚一碗小面的蓬勃歷史,但每個重慶人,又都有百味小面江湖中,專屬自己那一碗“心頭好”。無需“小面五十強”榜單的刻意提醒,而更像一種早已融入血脈的習慣記憶。
全城8.4萬家小麵店,日均銷售1200多碗,相當於每三個重慶人中,一定有一個人在一天24時間時間裏,消耗掉一碗小面。在一座人口超過三千萬的城市,且食物類型選擇已如此之多的情況下,這樣的味覺專注力,已堪稱神奇。有些概率或許無需統計,重慶人一年中吃火鍋的次數,一定少於吃小面的次數。
互聯網有個段子,冒菜是一個人的火鍋,火鍋是一群人的冒菜。這話怎麼聽,都有點成都味道。如果在重慶,那一定是“小面是一個人的火鍋,火鍋是一群人的小面。”
還有個段子,重慶人的一天是被小面叫醒的。但更真實的情況是,有人統計過,一天中小面銷量最好的時段是中午。忙起來的時候,或許沒有什麼食物比得上一碗小面,來得更快速和解乏了。就像二十四年前,當我走進小麵店,那位老闆大姐不假思索地給出的建議一樣:
來碗小面吧!
在重慶生活越久,越覺得小面早已超越一種食物的範疇,而更像一种老朋友的撫慰。
在你宿醉未醒的清晨,在你疲憊不堪或者狼狽不堪的時刻,在你無所事事又或者孤獨悵然的午夜,只要走進那家熟悉的面館,用早已熟稔簡約不簡單的話術,對老闆説一句,一切便煙消雲散:
二兩小面!
今天,只有老派的重慶人,才會説“提黃”“加青”等老派的小面暗號。“提黃”就是麵條煮硬一點,“加青”就是多加點青菜。新時代的重慶人,把暗號演繹的通俗易懂,“多菜少面”或者“多面少菜”。我曾經半醉半醒地走進家門口那家小麵店,對老闆大哥説:
“二兩,多面多菜。”
大哥斜瞟一眼:
你娃下回少喝點!
“麻辣鮮香”的籠統片面早已不足以形容小面江湖裏的百花齊放。麻辣,香辣,糊辣,酸辣的味型區別,微辣,中辣,重辣,特辣的辣度呈現,還有牛肉、肥腸、雜醬等各色“澆頭”的進化演繹,被一家家小麵店排列組合成了各自行走江湖的功夫秘籍。
小面看似簡單,但如果你覺得自己在家裏也能復刻一碗出來,那又略顯單純。蔥薑蒜好解決,辣椒油也好解決,可由小茴香、香葉等十幾種香料調製出的那一縷香氣,又該怎麼解決?
我始終覺得,小面最出名的澆頭之一——豌雜,可能是食物屆最神奇的發明。是誰第一個想到,把青豌豆煮到耙香軟糯,和肉醬一起蓋到麵條上,那麼一攪合,只感覺靈魂被喚醒。又或者,發明豌雜的人,當年只是無心之舉。
就像豌雜這種“澆頭”的唯一性一樣,小面在全國麵條江湖中,單從名字上,就有獨一無二的身份識別。
蘭州牛大碗,武漢熱幹面,陜西油潑面……我們會發現,全國每個地方聲名顯赫的麵條,幾乎都用食材類別或者麵條形態來定義和命名,唯獨小面,用一個“小”字來定義。
在我國的文化語境裏,“小”是個外延無比深刻的字眼,意味着簡單,意味着尋常,更意味着無可比擬的親切。這是個凡事都要反着看的年代,説多了大話,辦多了大事,一個“小”字反倒透視着生活的真諦,尋常就是不尋常,簡單就是不簡單,以小見大,才能包羅萬象。
一碗小面,也有其獨特的精神表徵。
湖廣填四川,填出了今天小面融匯着五湖四海不同食材的神奇味道,今天,一碗重慶小面又通過不同的方式,走向五湖四海。
小面真正破圈的里程碑事件,可以追溯到2013年央視播出的紀錄片《嘿!小面》。裏面一句獨白,深刻地解釋着一碗麵和一座城的關係:“一碗小面,它的麻辣鮮香裏,攪拌着一個城市的生活作料。它的熱氣蒸騰裏,上演着無數重慶人跌宕起伏的一生。”
一碗小面,讓全國人民領略了重慶人的麻辣故事,也挑逗着大家的味蕾。
那幾年,小面館成了全國很多城市的流行色。因為工作原因,那幾年在全國多地顛沛流離,看到街上形形色色的小麵店,就無比親切。可當你走進去,卻發現老闆店員們都操着當地口音,菜單上標注着大小碗,你無法再親切自然地用重慶話説出:
老闆,二兩,少面多菜。
麵條端上來,要麼清湯刮水,只有薄薄一層紅油,要麼豌豆沒有煮耙,根本裹不住麵條。只有小面的名,沒有小面的神。
或許,重慶小面,只能重慶造。
是的,重慶小面,重慶造。
人生兜兜轉轉,來來往往,生活終會回到你熟悉的地方。
二十四年前,在那列一路向北綠皮火車上醒來的那個清晨,看見長江的第一眼,它自西向東地向着朝陽緩慢流淌,又突然在幾公里外消失不見。後來在地圖上才發現,長江在那裏向北拐了個超過九十度的彎,並把那片土地勾勒成一個尖型的半島。那個半島叫釣魚嘴,它所處的區域,叫大渡口。
列車上那個年輕人當時不可能意識到,他在兜兜轉轉、來來往往多年之後,會把家安在大渡口,並在這裡吃下不計其數的小面。
前幾天,第五屆重慶小面文化節又在大渡口九宮廟步行街開幕了。現在,小面已成為大渡口區最重要的名片,大渡口也扛起了小面産業向外的大旗。
這裡坐落着重慶唯一以小面為主題的博覽館。全息投影復刻着小面一路走來的歷史光影,收集着群體記憶中的第一張小面糧票,第一張小面生産許可證。
這裡有重慶經信委授牌成立的重慶市小面産業園。目前成功吸引80余個企業入駐,聚集了一批優質生産加工、品牌連鎖的小面企業。
一條條生産線上,一盒盒集納百味的重慶小面,從重慶出發,漂洋過海,飛入全世界的尋常百姓家。
雍禾記品牌的小面入駐美國開市客超市。辣來主義在澳達利亞、加拿大等國家開設連鎖門店,2024 年海外營收甚至佔比達 15%。
可不管什麼品牌,什麼口味,上面都清晰地標注着小面特有“二兩”“豌雜”的身份識別,以及深刻的七個字:
重慶小面,重慶造。
一個城市的文化內涵,總是和它的食物息息相關。不論何時何地,只要你打開一盒盒重慶小面,就能感受到重慶城特有的江湖、豁達、堅韌的味道,這些味道又吸引着人們不斷向這座城市紛至沓來,實打實地走一走這個江湖,試探着用小面暗號,打開一個別樣的清晨:
老闆,二兩,多菜多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