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川劇藝術中心觀看根據著名作家羅偉章長篇小説改編的同名話劇《誰在敲門》,很自然就想到40多年前著名作家周克芹創作並獲首屆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説《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周克芹寫許家老漢許茂養育了7個女兒,故事發生地安排在上世紀70年代川中鄉村;羅偉章洋洋灑灑60多萬字寫的是川北山村許家老漢許成祥,也同樣養育了7個孩子,只不過兒女雙全。
看畢《誰在敲門》,即刻陷入沉思。許成祥的時代早已越過許茂的時代,舊有的農村社會結構和落後思維,受到改革開放和全新生活方式的強烈衝擊,已經發生了質的蛻變,而新農村建設在越過脫貧攻堅階段後正在走向鄉村振興,許成祥和他的兒女們的故事在農村大變革中應運而生,這是“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的時代難以預料的。

▲《誰在敲門》劇照。出品方供圖
將數十萬字的長篇小説改編成舞&劇,用3個多小時講述許成祥跌宕起伏的一生,還要將他的7個子女以及他們衍生的後代的恩怨情仇編織其中,實在是一個巨大工程。這不是電視連續劇,必須高度濃縮截取精粹,留下華彩章節、精妙橋段。
編劇喻榮軍煞費苦心,將原著中的7個子女刪減為5個,捋順脈絡抓住關節設計了如下劇情:許成祥在老家燕兒坡舉辦80歲壽宴,兒女們趕回朝賀齊聚一堂。這場看似平常的家族聚會,悄然開啟了這個龐大家族裂變的序幕,也成為這部劇故事的起點。
有了這個高起點,後面的故事有如高屋建瓴行雲流水,但也由此樂極生悲:許成祥壽宴前用冷水洗頭引發腦梗,住院搶救數日終於不治,再依據當地風俗回老家燕兒坡發喪……由此形成了三個關鍵性的場景:由壽宴到醫院再到燕兒坡喪事。這幕大劇的基本路徑與框架到此完成。
在這三場戲中,編劇讓許成祥的兒女媳婿孫等各色人物次第出現粉墨登場,各種人生喜劇可謂淋漓盡致。彼時改革大潮風狂浪急,把時代的精神和物質衝擊都集中在小小的山村和小小的舞&,也把人情冷暖和人心善惡聚焦在燕兒坡幾代人的性情演繹中。
該劇川渝合作,演員眾多,陣容強大;劇情緊繃,環環相扣,自然順遂。四川方言的演繹,川人脫口而出的言子和俚語尤讓人忍俊不禁,時時捧腹。
編導的精明之處是抓住了時代脈搏,點到了這劇的“穴”。當下社會上常見的老人壽宴、病患治療、喪葬習俗乃至反腐,劇裏都關照到了。但又不僅僅着筆於表皮,編劇將社會上的家長裏短、世事倫常、正反案例、潮流大勢通過點點滴滴的細節,通過不同人物的語言碰撞和形體演示,在小小的舞&空間展現得淋漓盡致,讓觀眾深深地感受到小山村之外洶湧澎湃的時代潮流和思想交鋒,可以看見千里之外的文化與文明的撞擊。
我想,無論是原著者羅偉章,還是改編者喻榮軍,或者是導演王筱頔,他們都是想用筆端和戲劇,反映我們這個日新月異變化中的時代。以小見大,以細微見宏偉,以小山村見大世界,所謂一孔窺全豹也!
如果説許成祥80壽誕上兄弟姊妹間的身份差距與經濟糾葛還能體體面面掩飾湊合,醫院走廊裏的真實人性則暴露無遺。一場場爭吵就在病床邊展開,關於高價白蛋白打不打的爭論,活生生就是現實中諸多家庭的現實寫照。昏迷中的許老漢也知道回天無力即將西去,發出了人生最後一聲悲鳴。這是全劇最扣人心弦的悲鳴,無力,無奈,無助。
回到燕兒坡家中的許老漢,已經聽不見院壩裏的爭吵,看不見靈堂之外的悲喜劇。他靜靜地躺在那裏,受人祭拜,由人唱誦。屋內肅穆哀切,屋外唇槍舌劍,生與死的兩個世界,在燕兒坡的舞&上一覽無余。
編導用心良苦,最終用光明和正義,讓作惡者原形畢露,讓陽光普照燕兒坡。邪惡除盡,光明賡至。

▲《誰在敲門》演出場景。出品方供圖
我以為,話劇《誰在敲門》的時代意義在於,它客觀反映了改革開放以來的城鄉變遷,是中國城鎮化進程中具象的社會檔案;編劇機智地以家族敘事折射社會萬象,通過舞&上的“敲門聲”反復叩問觀眾,形成強烈的時代共振。
劇中涉及的家庭倫理和精神困境等問題,促使觀眾反思自己的生活和價值觀。可以説,劇中處處是敲門後的時代迴響:子女們在親情與現實間的兩難,鄉土文明在城市化中的消解,都讓大家直面審視自身。正如有觀眾所言,“在戲裏看到了自家親人的身影。”聲聲響徹劇場的敲門聲,不僅僅是許成祥家族的悲歡喜樂,更是每個普通人在時代轉型中的集體共鳴。
《誰在敲門》故事發生在中國社會從鄉土社會向城市化、現代化轉型的時代。大量農村人口進城務工或生活,造成農村空心化加速,城市人口結構也隨之發生變化。傳統的鄉土倫理道德、家庭結構和生活方式逐漸瓦解,新的觀念和生活模式逐步形成。與此同時,城鄉差距逐步縮小,人們也在城鄉之間不斷遷徙,身份認同和生活狀態愈加複雜。正因如此,這部作品也被稱為“遷徙中國的最佳範本之一”。編劇喻榮軍的這幾句話堪稱經典:“我們每個人都在敲一扇門,卻不知道門後是什麼?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推開那扇門,直面門後的真相。”
這,或許是編劇的最大心得,亦是觀眾的希冀——願鄰里鄉親多多走動,多多敲門,多一些傾情的交流,多一些熱絡的互訪,既敢於“直面門後的真相”,更期待一天比一天昌盛與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