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川金佛山南坡,護林員在巡護山林中的銀杉。記者 李雨恒 攝/視覺重慶
初夏時節,南川金佛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煥發着勃勃生機。在老龍洞附近的銀杉種質資源圃裏,280余株來自不同種群的銀杉幼苗正舒展着嫩綠的枝葉,在溫暖的陽光下茁壯成長。
就在上個月,金佛山自然保護區聯合重慶市藥物種植研究所建立了國內首個銀杉種質資源圃,這些來自金佛山16個天然群落及部分外地種群的珍貴銀杉幼苗成了圃裏第一批“居民”。
銀杉是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植物,也是第四紀冰期後殘留下來的稀世珍寶。在金佛山自然保護區海拔1300-1800米的石灰岩山脊上,銀杉群落傲然生長,形成獨特的“生態孤島”。
鮮為人知的是,金佛山是我國首次採集到銀杉植物標本的地方。1956年,有科考隊在廣西龍勝縣發現一種新植物,遂採集標本寄給中國科學院的植物學家。植物學家發現,這一標本與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標本室裏一份1938年採自南川金佛山的標本完全一樣,是松科的一個新屬和新種,並據其葉名起名“銀杉”。
為了保護銀杉這一珍稀物種,這幾年,金佛山自然保護區加大了對原生樹種的保護,並聯合重慶市藥物種植研究所,通過人工繁育、野外回歸等人工適度干擾的方式,不斷擴大這一物種的野外種群數量。目前,保護區內保存着562株野生銀杉成樹,累計繁育銀杉幼苗2萬餘株,1700余株銀杉幼苗成功放歸野外。
護林三兄弟
40多年的守望
穿過密林,年過半百的李光祿用手輕輕摩挲着銀杉樹褶皺的樹皮。他湊近樹榦,瞇起眼睛仔細查看每一寸樹皮,連針葉的背面也不放過。“老夥計,今年蟲害倒是沒來找你麻煩。”他喃喃自語,聲音裏帶着欣慰。
這是金佛山上的“銀杉王”,胸徑足足有50多厘米,一個成年人雙臂張開也難以合抱。四十多年前,李光祿和兩個兄弟第一次見到這株銀杉時,它還不及現在的一半粗壯。
時光回溯到1980年。那年春天,當保護區的工作人員到金佛山普查銀杉時,大哥李光明主動請纓擔任嚮導。這次偶然的經歷,讓他成為金佛山上首批專職護林員。在此後的24個年頭裏,他像守護自己的孩子一樣,精心照料着這片珍貴的銀杉林。
2004年,大哥李光明去世,二哥李光華和三弟李光祿也相繼走上護林員崗位,繼續着這份跨越世紀的守望。
金佛山上,有500多株掛牌的野生銀杉,巡護這些銀杉,是李家兄弟最重要的職責。500多株銀杉,每個月巡查一遍至少得花10多天,徒步前往最遠的一株銀杉,往返一趟就要八九個小時。
李光祿記得,有一年春季,山間的風來得突然又猛烈。他在半山腰巡查時,忽然聽見遠處傳來“咔咔”的脆響,他心頭一緊,立刻循着聲音奔去。只見懸崖邊,一株掛牌保護的銀杉在狂風中劇烈搖晃,覆蓋在崖壁上的土層被大風吹散,部分根須已經裸露在外。
李光祿立即從背包裏掏出麻繩,在樹榦中部打個結實的活扣,另一端牢牢係在旁邊一棵粗壯的松樹上。穩住樹身後,他從幾裏外的山坡上鏟來腐質土覆蓋在裸露的樹根上,用手壓實每一寸土壤。夕陽西下,風漸漸平息,看著銀杉終於挺直了腰桿,李光祿才長舒一口氣。
金佛山上的銀杉大多生長在陡峭的石灰岩山脊或孤峰上,海拔在1300米到1800米之間。“這樣的崖壁,土層瘠薄得幾乎留不住雨水,立地條件太差,使野生銀杉變得尤為珍貴,更需要我們的守護。”李光祿説。
有一年盛夏,他像往常一樣攀爬在陡峭的山路上巡護。當撥開一叢灌木時,他發現一株碗口粗的銀杉樹榦上滿是白蟻,正貪婪地啃噬着樹皮。若不及時處理,這些白蟻很快就能蛀空整棵大樹。他將蟲害情況第一時間匯報給了保護區。當天下午,保護區的工作人員就帶着專用藥劑趕到現場,經過緊急施救,這株銀杉樹最終轉危為安。
照顧生病的樹木、與野獸鬥智鬥勇……40多年裏,李家兄弟守護銀杉有太多不同尋常的經歷。如今,越來越多的年輕護林員也加入進來,接過他們手中的鐮刀和巡山日誌,在這片古老的銀杉林裏續寫着新的故事。
出芽率超90%
銀杉繁育實現規模化
金佛山上至今仍保存着16個銀杉天然群落及2個銀杉獨株,樹高1米以上的野生銀杉有562株,而全球野生銀杉數量還不到1萬株。
“想讓銀杉脫離瀕危局面,僅僅守護好原生母樹顯然是不夠的,人工繁育是挽救眾多瀕危物種的有效手段之一。”金佛山管理中心書記鄭海峰説。
2022年,金佛山自然保護區聯合重慶市藥物種植研究所(以下簡稱藥植所)啟動了銀杉繁育工作的技術攻堅,副所長張軍是項目的主要負責人。
2023年秋季,金佛山的野生銀杉迎來罕見的豐産年,漫山遍野的銀杉球果挂滿枝頭。銀杉主要依靠種子繁育,但銀杉種子繁育始終面臨種子發芽率低、幼苗成活率低兩大問題。
在張軍的辦公室裏,記者看到銀杉的種子,呈棕褐色,只有米粒般大小。“別看它體積小,種皮卻堅硬且緻密,萌發極為困難。”張軍説,為了破解這一難題,他和團隊嘗試過用溫水浸泡種子,甚至用物理手段對種子進行打磨,但效果都不理想。
轉機出現在一次野外考察中。團隊工作人員注意到,銀杉原生地的土壤普遍呈酸性,大家就想到用酸性溶劑軟化銀杉種皮。他們不斷調整溶劑配比,精心控制光照和濕度條件,對種子進行預處理,最終找到了最佳的溶劑配比。
去年初春,1.8萬多粒經過科學處理的銀杉種子被播撒到苗床,半個月後,嫩綠的幼苗接連破土而出,發芽率突破性地達到了90%以上。
跟隨張軍的腳步,記者來到位於金佛山山腳的華爾寺銀杉育苗基地,一株株銀杉幼苗高低不一,舒展開嫩綠的新葉。“這些都是去年剛從實驗室移栽的幼苗,也是我們首次嘗試在低海拔地區培育銀杉幼苗。”張軍輕撫着葉片,如同在撫摸嬰兒的臉頰。
在自然環境中,銀杉依託土壤中的共生菌獲取養分,形成共生關係。為了保證銀杉的存活率,研究團隊採集古銀杉樹下帶菌根的土壤,再移植到苗圃,構築起獨特的倣生環境。
正是這項關鍵舉措,讓銀杉幼苗展現出驚人的生命力。去年夏季,連續80多天的極端高溫炙烤着金佛山,這些小苗都挺過來了。
經過連續多年的攻關,團隊在銀杉種子繁育環節取得重大突破,2024年在華爾寺基地播種的1.8萬多粒銀杉種粒發芽率達90%,種苗移栽後的存活率在80%以上。項目組在市級層面申請立項了《銀杉播種育苗技術規程》,這標誌着銀杉大規模人工繁育與保存技術的實現。
野外種群重建
任重而道遠
5月,正值銀杉的開花季,金佛山東麓,一片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野歸的人工銀杉已長得亭亭如蓋,幾縷陽光灑下,滿樹銀光閃閃,美不勝收。
突破人工繁育技術,並且把它們送回野外的“家”,其實只邁出了第一步。
“判斷一種植物拯救保護是否成功,關鍵在於其是否形成了穩定自然更新的群落,能夠在野外沒有人為干預的情況下實現自然繁育,並經過自然淘汰篩選出適應生長的後代。”張軍坦言,這條路任重而道遠。
從20世紀80年代起,金佛山自然保護區便陸續回歸了一批人工繁育的銀杉幼苗。經過數十年的生長,這些幼苗已長成了大樹,並且已經開花。“不過,這種依賴於原生境的就地保護模式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張軍説,銀杉的原生境分佈大多在石灰岩山脊或孤峰上,分佈區極度狹窄,一旦當地發生病蟲害、地質災害等極端情況,這個物種便存在滅絕的風險。
不能把所有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裏!今年4月,他們在老龍洞原生群落回歸了25株人工繁育的銀杉幼苗,與原生地的實生苗開展對比監測。
銀杉在原生環境中,因為周邊競爭樹種稀少,所以能夠頑強存活;而在土壤肥沃的回歸點,銀杉因生長緩慢,難以與其它速生樹種競爭。
監測到這一情況後,他們採取了“適度干預”的保護政策,定期清理掉銀杉周圍的雜樹,並適當疏伐上層喬木“開天窗”,讓更多陽光照射到銀杉幼苗。經過一段時間,這批野外回歸的銀杉幼苗不僅存活率較高,新梢生長量也維持在一個穩定水平。
他們還在不斷突破人工繁育的地理限制。去年10月,張軍和團隊精心挑選了384株人工繁育的銀杉幼苗,移栽到四川都江堰華西亞高山植物園。“以金佛山為原點,銀杉的回歸版圖已延伸至北京、四川都江堰、重慶歌樂山等地,這些‘新移民’不僅擴大了銀杉的分佈範圍,更為研究銀杉在不同生境下的適應性提供了寶貴案例。”鄭海峰説。
不過要真正解除銀杉的瀕危狀態,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野生銀杉群落基本呈島嶼化分佈,種群間基因交流幾乎中斷,這種近親繁殖的狀況如果持續下去,子代生存競爭力就會逐漸減弱,因此,銀杉種質資源的保護就顯得尤為重要。
可喜的是,今年5月,金佛山自然保護區建立了國內首個銀杉種質資源圃,保存來自金佛山16個銀杉野生種群及部分外地種群的活體資源,構建起完整的銀杉種質基因庫,將開展銀杉良種資源的保存、繁育以及新品種選育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