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腦兒
在重慶城鄉,過去,沒吃過豆腐腦兒。
重慶城大山大水,巴人強悍,連豆腐都是嚼着吃的。似豆腐腦兒般,一大碗稀湯湯,沒得嚼頭,吃不出啥味道。既然吃不到,缺乏市場效應,也就無人經營。
介於豆腐腦和豆腐間的豆花,雖然也不用使力氣嚼,可是它做得綿扎,筷子拈得起,不須用調羹去舀。
後來我回到了河南老家,呃,吃到了豆腐腦兒。這吃食兒比重慶豆花兒要稀要嫩。回回趕集去,在縣城十字街口,圪蹴着一個老漢,草帽壓低到眉沿兒。他在身後藏着個筐,旁邊擺着一摞土碗,那筐裏,用棉絮重重裹着的瓦罐,避免走涼。大冬天裏,漫天雪花飛舞,吃着了一大碗摻着辣椒末、芥菜末、姜末的豆腐腦兒,霎時,渾身冒汗,其酣暢淋漓不知舒爽凡幾!河南人好吃豆腐腦兒,並非説他們羸弱,那物事兒確實價廉物美。我問了同行的叔叔,賣的個啥哩?叔叔説,賣豆腐腦兒。我就説想吃,多少錢一碗?叔叔告訴我,要花五分錢,咱莊稼人想想罷了,不敢吃,可不便宜的呃。
説完,叔叔不願花這冤枉錢,顧自走開了,蹲在墻角角去裹煙葉抽。
我説叔叔你真不吃?
叔叔拿眼瞟我,掏出烤煙末末,使勁往銅煙鍋裏按,又摸出一塊火石,啪啪啪,往煙鍋頭砸,碰撞出火星,點燃了煙末兒抽。
我走近了,彎下身體,挨着那老漢,撞了撞他肩頭,朝那筐努努嘴兒。
他就明白了,沒説話,也無動作,只顧來看我的手。
我兩手空空。
那老漢木沉着一張滿布皺紋的臉,先在懷裏掏了掏,慢慢摸出個木勺兒,作勢要做個啥,可結果啥都沒有做。
我盯明白了,趕緊掏出五分錢紙幣,伸手遞將過去。
那老漢收下錢,打開棉包,露出個甕,揭了甕蓋,側倒了,拿土碗接着,用鐵勺子掏呀掏,掏出好些雪白的漿汁兒,約莫盛有大半碗了,就擱地上放着,要我自己端去。
我説,再添一調羹兒。
那老漢就遲疑,大概聽出我的外地口音,用詞也有異,拿起長勺子,深深探進頸口,聽見噌的如瓦片刮鍋底那聲,舀了大半勺兒,添到碗裏,就成了滿滿的一碗。我很滿意。那老漢又不知從哪拿出個料碗,往豆腐腦兒裏添了各種調料,旋即變出一隻小勺兒,攪和幾下之後,連碗遞給我。我見碗裏綠的芫須、黃的炒豆、褐色花椒,摻和着碎裂的豆腐粒兒,切得七零八碎,還有些厭惡。只是聞着那酸酸的香,鼓起勇氣吃下了,才曉得世上還有這般的美味,在嘴裏打一個轉兒,咽了下去,慢慢從肚腹間升起一股暖氣,賡即滾遍全身,連頭髮根兒都烘熱了,果真讓人感到極其享受的哩。
其實,在北方農村裏,家家會做豆腐,只是沒有黃豆,就不能經常做來吃而已。
做豆腐腦兒本是婦人們的事,先要細細地磨好豆漿,燒得熱乎乎的,再倒進甕裏去,添加適量的鹹滷水,慢慢地攪着拌着,大致和得均勻了,等待一會兒,漿水在甕裏進行了化合作用,才凝固成雪白的豆腐腦兒。
豆腐中有股子淡淡的回鹹,那就是鹹滷水點的,可老鄉們不這樣認識。
我所吃到的那些豆腐腦兒,既有鹹的、也有甜的,還有不鹹不甜的另類,各自具有不同的味道兒哩。河南俗語中的鹹甜就是鹹淡。我不明白他們怎麼不説淡,所有的無味,都是微微的甜麼?鄉村生活亦如此。甜豆腐腦兒並非加糖,而是本味兒,其實就是白味,甚至品着一股滷水澀澀的微苦。食物味道或辛或苦都有清熱解毒功效。鹹豆腐腦兒才是真正的美食,要添加多種輔料,形成最吸引人的味道兒。比如,炒黃豆的香,芫須的辣,花椒的麻,醬油的鹹,還有幾分老醋的酸味。講究的食客,還會再添加芝麻、姜末、白糖、海椒等等,百味雜陳,再挑剔的口味,也都無話可説了罷。
可我很糾結,生活平淡與甜蜜可以泯滅,口味的白味與酣甜怎麼區別呢,口之於味,畢竟有相同的感覺呀,誰能掩蓋得了。
自古至今,當地流傳着一個故事,就連老人和小孩都曉得,內容是:孔老夫子識不得滷水點豆腐腦兒的奧秘,豆漿是水、鹽。滷水亦是水,咋就變成脂油一樣的固體,他老先生認定其中
必定有鬼怪作祟,堅不肯食。倘若我們笑話某人迂腐,便稱其為豆腐有鬼,況乎其人,就猜又白又瓤的豆腐腦兒,定是由鬼來推磨做成的麼?
至於江南,聽説有一些民族地區,是用澄清了的草木灰,來點豆腐腦兒的。那是什麼味道?我覺得會苦,草鹼所特有的一點點澀,或者,像幹筍那麼聞着臭、吃着香。
豆腐腦兒必須用石膏水點成,而豆花兒和豆腐,是須得用滷水點的。
我仍然固執地以為:淡就是淡,甜就是甜。
豆花兒
若到巴蜀鄉村去,楊柳樹底下,處處有豆花飯賣。豆花飯就是豆花兒加飯。都是一碗大米飯,一碗雪白綿扎的豆花兒,一碟鮮香四溢的調合兒。食材所值不貴。因此,豆花飯的價錢很便宜。
我説,便宜未必無好貨。
豆花是新豆子推的,上桌滿頰留香,雪白裏透出一點點簇青,大豆皮的顏色都滲透了進去;米飯也是雪白的,為當地稻穀,基本不用化肥,食品安全可靠;調合兒就是我們常説的油碟,絕非簡單的幹辣椒面,而是摻和着菜籽油、花椒面、花生芝麻顆粒、鹽和蔥花、香菜末末、雞精,可以自由添加醬油,調合而成的油碟。
喊豆花來吃的,一般不用香醋拌食,傳統的觀點盡皆認為豆花拌醋、正做不做,做事情就會抓小放大、沒有正經,從而吃了一肚子氣來,有什麼好處的噻。
混合了蔬菜點成的豆花兒,雪白裏顯出點點綠翠,如天然翡翠一般,吸引人眼球,則是鄉下人愛吃的菜豆花。
賣飯的盡在路邊店,竹泥夾壁墻,店面比地面低,客來了須走下好幾步階梯,頗有些相似北方的地窩子。完全是地勢凹凸不平所造成的。來客乍然就鑽進店舖,放下背篼,倚着木桌木凳,取了筷子,大叫大嚷,老闆來碗豆花兒!丘二聞訊而出,雙手托着六碗豆花,過來問清楚,要幾碗,就放下幾碗,再往另一桌送去。留在飯桌上的豆花兒,飄在淡滷水裏,似活物般蠕蠕能動。或者以為是一塊肥肉。來客拿筷子挾起,放進調合裏翻來覆去地拌,等到拌上了佐料,雜色香味滲透進去了,豆花依舊不散不碎,拈得起整塊兒,不妨礙客人快意吞食,才是貨真價實的好菜。
比之豆腐腦兒,豆花兒的質地更綿扎,可以多咀嚼一會兒,充分品嘗它的味道,回味那種整塊吃了它的愉悅。
正經吃豆花要下幹白飯,米飯煮到八成熟,用一碗雪白細嫩的豆花兒相佐食,是最佳搭配。以糙米之幹硬,反襯豆花兒之水軟,極易開胃口,就可以多吞兩碗。巴山多夜雨,隔了斜挑的竹窗簾,三朋兩友的喝五吆六,一碗接一碗隨便裝飯,下飯菜豆花兒管夠,哪個會裝斯文,停箸不食了呢?鄉俗中,還有用豆花兒下烈酒的,中醫説滷水解酒,和了一坨又一坨的拌料雪白豆花兒,斟上幾杯郎酒五糧液老白幹,既解渴又解憂,還有充饑式墊底。如果再端了幾籠格格鲊來,有排骨洋芋、魚鰍胡豆、羊肉蘿蔔,天哦,都是些肉嘞,那就盡興,撐得肚兒溜圓。
豆花兒是鄉鎮極普及的食物,有小鎮而無豆花店,那一定是敗落了的鄉場。非也。即使街市敗落了,場上那些住戶,也隨時可以舀出三五碗豆花兒來待客。當然,那一定是個佳客,或者恰恰逢了什麼喜事,如若偶爾路過,又事先不打招呼,還是不易碰上豆花飯吃的。至於在重慶的縣城裏,找不到豆花飯吃,你個人説歸了説,斷無人肯相信的。標有豆花飯的小店,在縣城中比比皆是,甚至居民有客來,也會去店裏,打來一瓦缽豆花兒,作為招待客人的主菜。
食色者味也,用之於小鎮豆花飯,那是再恰當不過的,種種鮮明色彩、式式熱辣香馨、面面親近豪爽,都在一碗碗豆花裏了,煽動客人的對一切色香味的慾望。
不過,這有些文人雅致,與普通人大快朵頤的豪爽比,過於講究了些。
講究是文人虛構。
文友聚會,當然要找豆花兒吃。這些年,我在市作協工作,回到縣裏,文友們請吃便飯,每人兩碗豆花兒、一籠芋兒鲊、一碗幹白飯,整整十元錢。不貴噻?我説很多而且重,不是招待老朋友,能吃到這番美味兒?我看很難,起碼有一條,不會顧忌那番揎衣挽袖的隨意。對了,吃豆花飯之時,要上二兩老白幹,用一隻碗裝,輪流着呼喝,飲多飲少,看心性,也憑了交情哩。
與肉類比較,豆花兒算不得啥好菜的,亦非上等飯約,不過勉強充饑而已。如若逢到吃白泥巴的災年,豆花兒油鹽齊全,經過了精心烹飪,那才是佳肴。畢竟也是豆製品麼。當然,豆花兒的味道兒再香美,也不過素食,勉強可以充充饑,比不得畜禽之肉。
重慶民謠説得很清楚:
推磨搖磨,推磨搖磨。
推粑粑,請家家;
推豆腐,請舅母;
舅母不吃菜豆腐,
要吃家婆的肥雞母。
巴蜀的方言裏頭,家家即家婆,就是外婆。巴山童謠,往往説外婆啷麼個慈祥、舅母如何地刁鑽,這可以從請孫孫吃豆花兒還是吃雞肉來分辨。好吃豆花兒,假如能幫我們推豆花兒,或者我們心甘情願地幫她推磨,那就是好外婆。
豆花兒的製作,在點了滷水過後,用木板輕輕壓制。工序稱之為榨。滷水的濃度挺大的,榨得又比較重,便做成一板板豆腐了。其吃法更加多樣,可以燉魚、用蒜苗炒、炸豆腐果兒、燙火鍋,可見物物的擴展,竟然似乎沒有止境。
吃豆花兒不咀嚼,嘴裏團攣着抿得碎碎的,然後狼吞虎咽,逐漸産生了感覺:豆花兒確實比豆腐腦兒結實。
以我輩習慣論,請客吃豆花兒,情分應酬足矣,不必用大魚大肉來對付。
豆花或者菜豆花都是一碗好菜。
豆腐
重慶人性格,大抵慢得像水水,急則如烈火猛竄。食以養人。似乎吞吃了那碗水裏煮了、火上熬過,再榨出來的豆腐,性格就容易偏激。這個道理絕對講不通的。譬如三國時的張飛,性急如火,難道是做豆腐所導致的!
不過,俗話説張飛賣豆腐,人硬貨不硬,卻是怎地説起來的?或有人問,人硬的張飛,去做什麼不好呀,偏偏要去賣那貨不硬的豆腐呢。
這事要做了才曉得。
也有人説,比技術水準達到一流,河南人做豆腐有這水平,凍得梆梆硬的豆腐可能比人硬,沒聽説人有啥的粗疏魯莽哩。
我必須要來一個反證。
叔叔做過豆腐賣,那時不讓誰家自己做,是替生産隊做的。幽雅莊有過一座豆腐坊,由劉楊張三姓,輪流着派人經營。做豆腐的就負責賣豆腐。以擔為單位計數。豆腐擔子很奇特,在尺五見方木板的四角,繫上四條麻繩,用勾擔挑着走。榨好的豆腐,也擱在同樣寬窄的木板上,疊着累着盛裝,一方豆腐約十斤,一擔能夠裝十方,就有一百斤。這數賬好算。賣掉一擔豆腐,計十五個工分,相當於幹一天半的活兒。就這多半天的收穫,到年底,足能多分百十斤紅薯、二斤香油,或者十斤黃豆。賣豆腐很辛苦,半清早就得起床,冒着呼呼亂吹的小北風,走上好幾裏地,冷風兒刮得臉頰痙痛,到了集上,迎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大街小巷去串着,還得一嗓子接一嗓子地,緊着去吆喝,“賣豆腐,嘞!”有人掏錢了。拿雪亮的菜剝刀,切下一塊,稱好斤兩給人,收下錢。殷勤的賣家,還替人把豆腐裝進槐條籃子,完成了豆腐出手的全過程。
在河南鄉村,買一塊豆腐,叫做割,跟割肉同等。割有用刀劃拉之意。好比説割麥,使刀刃接觸被割之物,純粹用腕關節發力,猛地劃拉,一下就刈斷了。我們把大塊豆腐分為小塊豆腐,使用的也是同一種方法,當然不必發出恁大的力量。
北方有“豆腐是命”的説法,有豆腐吃就不會餓死。煮豆腐的方式是在煮得快熟的長條蘿蔔裏,放入幾塊豆腐,加入鹽末,再添幾滴香油,味道也挺清香的。比之肉菜,無論紅燒,還是清燉、回鍋、加蔬菜蒸鲊,尚且遠遠不如。
所以有個傳説:莊稼漢去坐席,上來了一大碗豆腐,他就拼命搶吃。旁人責怪他無禮。莊稼漢就自我辯解,説“豆腐是命”。賡即上來一大碗肉,莊稼漢丟了豆腐,拼命搶肉吃。旁人更加責怪他。莊稼漢又自我辯解,説“見了肉,我命都不要了”。可知豆腐不如肉。何況莊稼漢,你我幾人,哪個不是見了肉就不要命的。
人活着不就為個吃食兒,倘若不吃好的,專門挑那些礙口的食物來吃,倒不如不要命,餓死也就罷了。
所以人生最佳主張,就是好吃着、好喝着,方能好好地活着。
重慶人對於吃食,研究較多,包括吃豆腐。外婆傳承下來做的豆腐菜,計有:麻婆豆腐,即燒豆腐里加肉沫,強調花椒面的作用;紅燒豆腐,用豆瓣來燒,燉時稍長,一定要燒得入味;豆腐湯,輔料可用菠菜、番茄、藤藤菜或瓢兒白,鹽和味精須適量;瓦塊豆腐,先把豆腐用滾油烙得起鍋巴,擱置待用,再把肉片炒熟了,加上豆瓣和醬油燜炒;雞奤豆腐,像雞刨食兒那樣,將豆腐炒成碎沫兒,味道須鹹一點;等等。應該特別重視適量二字,比如加鹽,先少加,鹽不達到香的程度,再加一撮兒,才能把味道兒提上來。
根據長輩教誨,豆腐可淡吃,經調合拌食也可以,沒有什麼特別的忌諱,唯獨不宜蘸醋。曾經在附近鄉場,聽到小朋友喝童謠,歌聲清脆且美,歌詞就是:
正做不做,
豆腐拌醋。
正做,就是應該做的意思。不這樣做不行的。我們多次嘗試過的,豆腐腦兒、豆花兒或豆腐的調合里加了醋,似無甚不妥,同樣的菜香味美。可見那就是一種習俗了。將“正做不做”一句放在前頭,以“豆腐拌醋”説明之,即正做不做好比豆腐拌醋。豆腐拌醋實際也是可行的。比較科學的説法,是説豆腐含碳和鈣,與醋化合,成為不易消化的碳酸鈣,在腸道裏形成硬結節,容易患上不消化症。
科學怎麼總是與美食格格不入。(文/劉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