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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溪今昔

 上

  虎溪場是古成渝大道的第一大驛站。

  過去,從重慶府往成都府,人背馬馱的,當晚就歇在虎溪場。鄉場裏十分鬧熱。茶樓酒館客棧比比皆是,進出着士農紳商,噪雜着馬嗚騾叫。其尊卑得失,都以財富多寡為衡量的標準,促使這麼個小鄉場,日復一日的繁榮昌盛。虎溪場那些街道,都用三尺寬大青石板鋪就,分為魁星樓街、大街、糠市、背街和水巷子等,以及不太長的小石橋。街道形狀似虎。魁星樓街高距,短促寬圓,形似虎頭;大街長而且闊,與水巷子並行,窄巷相連,宛若花紋斑駁的虎身;虎的四隻腳為糠市街、背街、新街,或曲或伸;小橋是翹起的虎尾巴,處於溪流低處,鐵尾蜷縮,如側臥水畔。虎溪顯然是一隻臥虎。街上鄉民個個膽大包天,臥榻之旁豈容猛虎酣睡,應該説是很有些膽量的。虎溪場沿街沿河,一律修建成吊腳樓。樓下寬寬的街沿,能擺攤設點,街邊民居的門檻逾尺高矮,以便宜於行人歇腳,也可以預防盜賊入戶行竊。

  那個時候,虎溪要管轄八個鄉場,有陳家橋、曾家、西永、玉屏、土主、走馬、含谷,以及本鄉虎溪。虎溪鄉下面分街道,管理街道的,叫作居民委員會。記得魁星樓街和新街、十八梯為一個居。居委會主任姓謝,是我的一個女同學的母親,做事極其認真,口才也好,經常喊住那些調皮娃兒,教育得乍眉乍眼的,不為同學們所孺慕。

  大街本是虎溪場的主體,在這裡,聚集一切巴蜀鄉場因素。莊嚴與嬉鬧、純潔與骯髒、財富與貧窮,都在大街及其附屬巷子裏,明目張膽或者偷偷摸摸地進行着。同學間悄悄地做過測試,看看誰喜歡什麼、怕什麼、討厭什麼,奇怪好同學孬同學都意見一致。鄰里之間,最親的是長輩,最恨的是打小報告的人,最討厭的和最喜歡的是女同學,最畏懼的是老師,最恐懼的是父親,最喜愛的是外婆。

  外婆隨夫姓陳,娘屋姓伍,開過湯圓鋪,也是我家兩輩人的主心骨。

  水巷子沿着虎溪河彎來拐去,到了小橋,就戛然而止了。小橋旁汪了深深清水的大井。我到虎溪時,剛八歲,父母都在鄰縣工作。外婆纏過的小腳變形了,走路歪歪斜斜的,不能使力氣。挑水那類事就靠自己。因此,父親專門打了兩隻小桶,能裝二三十斤,送回來,培養大兒子的勞動意識。挑水經過水巷子,人人見面打招呼,漸漸出了名,説劉英雄兒子如何地勤快。

  糠市街平時靜可羅雀,三六九趕場,就非凡地熱鬧起來了。滿街凈是賣米麵糠谷的。在那裏,我第一次見到有人,把手伸進對方袖子裏,去講價錢的貿易方式。他們主要用貨幣交換。賣掉了貨物,收下錢,再用錢買貨物。當然偶有以物易物的,互換所無,也算是得其所哉。

  還有一些僻巷,房子很簡陋,大多是臨時搭建的棚戶。一次次往外擴張后,就成院落。居住在街不像街、院不像院的屋裏,人會感到某種低賤,不如正街那些居民,比如我外婆,城市貧民且為軍屬老太太,沒得幾人敢惹。虎溪既是大驛,居民們當然善於經商辦企業。政策一旦許可,坐商行商、小廠店舖,蜂擁而上,在大街兩旁,屋下是店、店上住人,非一般僻巷居民可比。

  我的外婆隨夫姓改名,叫作陳永卿。陳家是虎溪場大姓,在曾家鄉那邊建有大祠堂。不允許外姓隨意窺視。我一次都沒去瞻仰過,庭院深深,不知是否還存在着。

  有哲學觀點認為存在的就是美的。

  外婆的湯圓舖子就在魁星樓街的最高處,三張桌子的鋪面,能養活一家四口。抗戰時期,玉屏山下的全家院子中,聚集了好大一夥文化人。包括茅盾、郭沫若、金山,甚至馮玉祥、張治中,還有一個不太出名的共産黨員胡敏政。他們喜歡到虎溪來趕場,嘗嘗陳二嫂的湯圓的同時,順便就把陳家大女婿説動了心,回到村裏辦化工廠,造白報紙,並籌集活動經費。

  巴蜀小吃中,最糯最甜的莫過於湯圓。其製作工序複雜,用料又極為挑剔:使用上好的糯米,先淘凈,經開水沖泡,天天換水,等泡到輕輕用力就能捻碎的程度,才用石磨咿唔咿唔的磨成漿汁;把漿汁裝進細羅紋布口袋,整整吊一夜,初初濾去了水分,再取下來,夾在兩條反扣的板凳中,壓得半幹,就可以包湯圓了。湯圓餡兒又必須得用黑芝麻、花生、桔紅、桂花、冬條、冰糖、蔗糖和豬油,按比例拌和。講究也多。黑芝麻超量了,只香不甜,食客會説老闆吝嗇,捨不得放糖。白糖、豬油放得太多了,只甜不香,極易倒胃口。俚語罵人糊塗,就叫遭豬油蒙了人心子,平時揪筋扯腸的,哪還有什麼精明幹練。

  外婆絕對是個做湯圓的能手。

  在虎溪場上,一提起陳二嫂的湯圓,那就是一絕。外婆能夠煮出一種紅湯圓兒。當時鄉場上,家家店裏的湯圓,雪白圓大不稀奇,只有陳二嫂小舖子賣的,其湯如雪、其色艷紅,味道自然甜美,特別招徠顧客。

  雪白湯圓為什麼會變紅,當然是個小秘密。這個訣竅,外婆沒有傳給舅舅們,也不傳給母親,意圖竟是及身而止!可是有一次,大喜之下失言,才告訴我們,雪白的糯米麵搓成的湯圓,下鍋後能夠煮得顏色鮮紅,得自於一個偶然的事件:有一年,大姨爹回虎溪場躲國民黨憲兵,又懼怕鄉丁捉拿。外婆天天逡下後門石梯坎,去到鄉政府大院,替他打探消息。三九某日,外婆着急聽來的極壞消息,又惦記着回家,照顧熟睡的麼女,忘了收撿後門口晾湯圓面的簸蓋兒,白糯米麵經了整夜霜凍,次日煮出來的湯圓,就是紅紅的了。

  重慶解放以後,鄰鄉陳家橋街旁邊修起炮兵學校,年輕的軍官們一放營假,就到附近的玉坪、新發、曾家、虎溪河趕場。陳二嫂的紅湯圓也是這群軍人弄不懂的東西,只得多吃幾碗以研究透徹,直到他們中的一位河南人,成了外婆的幺女婿,還是沒有弄明白。

  那軍人就是我的父親,生得高大威猛,仿佛能夠狩獵虎豹。

  父親是戰鬥英雄,軍校中隊長,本有忙不完的事情。我們三兄妹是外婆一手一腳帶大的。這些軍官兒女,小鎮中人人羨慕,事事避讓幾分,養成了自命不凡的德性,使她多擔待不少。外婆實在是我們家的大功臣。所以,父親在轉業時,部隊給出了三個選擇,一個是到鄭州炮校,二是到貴陽市刑警隊,三是下重慶地方支援商業建設,徵求外婆的意見。外婆説鄭州的冬天冷得會把耳朵凍脫,貴陽山旮旯吃不慣包谷粑,還是重慶坐機關好。於是,父親選擇了到璧山,任縣食品公司正經理。

  隨着父親的工作調動,外婆跟到鄰縣,紅湯圓舖子關了門。她做湯圓的絕技得以在鄰縣延續。那些年辰,我家的日子像經了霜,有些寒苦,卻是紅紅艷艷的。家裏過年過節、過生日、貴客來臨,總要做湯圓吃,吃不完的,曬到屋頂上,晾幹了,然後收起。外婆喜歡用石灰缸存放幹糯米麵,就是在瓦缸底層放石灰,中層用粗紙隔潮,上層擱放各種乾貨,來保存紅湯圓面,以致一年到頭,都有紅湯圓吃。

  如今外婆老了,除了上牌桌搓麻將,就坐在太師椅上頭,指揮着保姆下米、淘菜、煮飯,掰着指頭計算一個個家人的生日。早早地催促母親泡糯米推漿汁,一律不準拿到電磨房去打面,説是機器打的米麵晾不紅。推湯圓時候,她就搬起一把藤椅守在旁邊,把拐杖柱在胸前,瞇起眼睛,凝視着轉動的石磨旋出糯米漿,仿佛集中精力,在吱嘎的磨面聲中,回味那些又粘又甜的過去,頭髮雪白,臉紅紅的,活似紅湯圓。

  這人,是老來紅的麼。

  

  陳家在鄉下還有一幢老屋,農村四合院,是外公留給舅舅和前頭外婆的。舅舅不很爭氣,他兜裏裝得有工資、身外無家庭負擔,喜歡飲酒,喝醉之後就六親不認了,甚至於禍福不分。一次,舅舅在街上的五福居酒館前吹牛皮,對朋友説,老子的手錶有三防,就是防水防電防震動,説着,挽起了袖子,將一塊新手錶使勁往地下砸,口裏喃喃念叨:你們不信,你就看嘛,看仔細了!噹地一聲,砸在青石板上,手錶摔碎,不走了。舅舅非常尷尬。母親聽説後,罵他是傻瓜,喝多了五加皮酒,就只會發酒瘋了,積不起錢財,結果娶不到婆娘。

  虎溪場小酒坊很多,釀出的高粱酒,青絲絲兒亮,滲了揉碎的桂花一泡,又浸成一種淡黃色的稠汁兒,就成了特産挂酒。桂酒為當地祭祀、送禮的上品。過去,鄉下人釀好桂酒後,自用或者送給城裏親戚,以備年節時候使用,不上市出售,在商店裏買不到的。後來市場開放,有鄉人釀了,趕場天擺攤兒,也拿去賺錢,漸漸聞名四鄉,老闆來販了賣到各地。

  桂酒呀飄香,飄出了虎溪鄉,飄到周圍各鄉各鎮,飄出一股濃濃的鄉情。

  陳家老屋前,有兩株合抱粗細的桂樹,據説是祖輩從湖廣移居四川時所手植。每遇中秋花開,葉腋裏生出米粒大小的花,黃色花簇的是金桂,花簇顏色粉白的是銀桂。金銀雙桂樹木,清香盈野,形似車蓋,籠罩有福之家,遠近數十里聞名,鄉民都説陳家要出貴人。

  那時預備貴人都是男孩,我的大姨、母親,都沒得資格,唯一的希望就寄託在舅舅身上。可是怎麼才能大富大貴呢?古來富貴人,一是考得功名受皇帝賞識做官,二是經商掙得大筆金錢,三是上山造反得到招安管轄一方。如此上中下三策,陳家子弟忒沒出息,考功名怕苦,經商沒有頭腦,造反膽量小,似乎無人能夠真正踐行。

  舅舅身材比較矮小,眼睛天生高度近視,且不愛讀書,不大像個貴人。鄉下人把近視眼稱作盲人。他砸手錶那事影響極惡劣,附近姑娘再一聽陳盲人的綽號,避之唯恐不及,哪還肯跟他自由戀愛!直到三十五歲那年,他好不容易成了家,娶的還是個帶有四個孩子的寡婦。婚後不久,舅舅辭了養路工作,回鄉務農。這顯然是去跟舅娘當牛做馬。辭職時,母親很勸了他幾次,無非講一講亦工亦農、輩子不窮的道理,都沒有奏效,氣得母親又説舅舅好比茅廁的石板、又臭又硬。

  哪曉得,雖然馬無夜草不肥,人有愛好也能致富,憑着貪杯那一技舊好。舅舅回鄉以後,重操舊業,竟摸索出整套釀酒的絕招。釀出的桂花酒,酒色紅中透亮、入口香冽,抿一小盅兒,順喉嚨滑下肚皮去,胸腹間便升起一股和曖之氣,飲者會覺得全身如沐春風。可當時政策規定很嚴格,不允許私坊釀酒。酒釀得既很少,他膝下繼子女又多,日子依舊過得緊巴巴的。待客也就只有一罈酒了。年年的八月十五,我家在陳家老屋團聚,舅舅總要搬出新釀的桂花酒來祭月,三村五里之中,找不出第二個更慷慨的人了。

  那些年辰,舅舅空有一身釀製桂酒的本事,舅娘前夫留下的子女對他又不太孝順。他們漸漸很有些責怪自己母親不該改嫁。因此,舅舅到我家中,才來得勤了些。有時候,送來一包新米、十幾穗嫩苞谷來,或於極少的幾罈桂酒中,揀最醇的背來一小甕。留他吃午飯,總要先客氣幾句,經不住母親一勸再勸,也就開了酒戒。幾盅老白幹下肚,舅舅又是吟什麼詩: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又是要向我傳授釀酒絕技。這時,非得用很苦很澀的釅茶,為他解酒不可。舅舅醉酒後,一醒過來,就結結巴巴地向母親訴苦。母親照例是勸,勸得激動了,又將退職、摔表的那些舊事搬出來嘮叨,很有些怒其不爭的架勢了嘛。這時,舅舅便垂了頭聽着,不敢發一言;然後請母親給他的養子找個臨時工作,直等到了滿意的答覆,才高高興興地回去。

  我們兩家分屬兩縣,母親唯一能夠關照舅舅一下的,也只是每年幫他買買化肥:一袋磷肥,一袋碳銨。舅舅每年也只在青黃不接時來一趟。送桂酒之外,幫我們做些擔煤買米的雜務,他總要找出兩樣事來做。實在閒了,就在煙盒上畫只大白兔,給我和弟妹們玩,説是月宮的玉免兒,下凡跑到家中了。引得弟弟妹妹們嘻哈大笑。這時,他那張滿布皺褶的臉,才會露出來一絲兒由衷的笑意。母親對舅舅的鄙視,原屬於君子爭禮、小人爭嘴類的,只要禮節到了,氣也就自然消弭了。

  舅舅釀的桂花酒用料精良,要選江津老白幹,或者璧山區出的燒酒,還要求這種燒酒在蒸餾時候掐頭去尾,所以酒味醇正,而且芬芳回甜。當地人都稱為甘酒。甘之如飴的酒,加了桂花浸泡,一端出來待客,自然香溢店堂。桂花酒的濃度高,喜歡飲酒的人,將酒傾倒碗裏,劃根火柴就點得燃,能夠燒得涓滴不存。早些年辰,有山民購了酒,偷運去雲南貴州那些鄉村裏銷售,每斤能獲利兩元左右。改革開放後,遇了這二十年政策好,舅舅的晚年如枯木逢春,私家小釀辦成了桂花酒作坊。去年過中秋,舅舅用小轎車運了一大簍酒,來到我家中。他承包了村裏的桂花園,每臨月圓,桂花樹枝葉婆娑,風景好得很噻。母親説他小轎車送桂酒是炫耀。大概多喝了陳年桂酒,舅舅又胡吹胡侃:説是桂酒品牌,登記商標就叫作桂魄,出自唐人詩詞佳句: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碧。自己釀了酒嘛,那是勤奮,釀造了好日子的玉液琼漿!

  哪曉得世上天算不如人算。

  隨着“撤區並鄉建鎮”,夾在陳家橋區與曾家鄉之間的虎溪鄉,成為了曾家鎮的一個街道。鄉場的規模依還存在。可虎溪人估計,隨着經濟發展,再並鎮街,人口自然地往城鎮集中,虎溪鄉會逐漸降成一個居民點,直至湮沒在城市化的樓群之中。

  舅舅的小酒坊被要求拆掉,他又來找母親訴苦。母親幾句話把他頂回去:你那破廟廟,國家已經給了補貼,人心不足蛇吞象,不曉得拿來修個漂漂亮亮的工廠,改善衞生條件,買酒的也多噠,偏要死守個破廟子!

  聽了母親的規勸,舅舅搬進了新的拆遷房,還用出售酒坊的余錢,在大學城買了門面,做個酒坊,並且自帶飲食店,標榜純家釀桂花美酒,土法生産,工藝十分神秘。酒之好喝,那就不必提了,每日裏商賈盈門,商至如潮,差點擠斷了門檻。

  舅舅家酒坊開業,虎溪場街貌盡變,恍惚三兩年間,發展成典型的大學城市區。

  虎溪人親眼所見,這一帶淺丘,在大型推土機的作業下,先是夷為平地,然後分成塊,再拉出街道。都是雙向八車道。然後十幾所大學校區一齊開工,進出車輛,如沙灘上水魚蝦,密麻麻成片。人在高坡往下看,假如踩下一腳,怕是要踏扁百數十輛。再就是如堆積木一般,一幢一幢的教學樓、辦公大樓、電梯宿舍,拔地而起;又像插秧苗,一片一片高大的黃葛樹、銀杏、小葉榕,齊唰唰地長起。老虎溪場呢?好像拆得不多,還要派個用場,被擠在一個角落,猶如一隻睡貓。

  靜靜的虎溪河,流過了這片土地,在一座座現代化的校園裏,盤繞着穿梭着,給大學城帶來了靈氣。更值得誇耀的,還是舅舅那些虎溪人,從農民變成了市民,從外出打工改變為回鄉上班,從小城居民升格為主城居民。

  這可是個了不起的變化。

  我曾回鄉探看,虎溪場的大街還在,魁星樓拆掉了半截,十八梯挖沒有了。糠市還頑強地堅持着。水巷子裏不見有人挑水,大水井沒填掉,扯上來的井水,僅用於澆菜。我那些可愛的同學們,有的去了重慶,有的四散巴蜀;還有些幸運的,成了大學城的管理者,總是自豪地誇説自己是老虎溪人。

  這座大學城就叫作虎溪,朝日霞光裏,一群猛虎頭尾相啣,在歌樂山和金劍山之間,盡興地撒着歡兒。

  虎溪也是重慶城的一條北上西出的捷徑,只不過,現在經此出行的,已有鐵路、公路和高速公路,成渝大道還在,行人懷舊,即使不一蹴而就,願意趕車走節節路兒的,還是大有人在的麼。

   (文/劉運勇)

編輯:陳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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