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第三次來到龔灘。誠實地説,西南地域大大小小古鎮我幾乎走遍了,像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回訪的極少,並且只要有機會,我必然還會再來。這種熱情似乎是沒什麼道理的。而一個事實是,就像許多經典著作,通常不是作者獨自完成而是借助大量讀者的參與共同成就的,龔灘也是如此。於我們這些“讀者”而言,惟有付諸長久時間中的注視,才可能從自己那個角度擁有它。我對龔灘的偏愛是真誠、真實的。撇開內在不提,世上古鎮那麼多,像它那樣奇崛的我想不出第二個;那樣盤亙山壁,挽一江碧水,面朝嶙峋白崖的古老街市,我也想不到另一個。在我看來,龔灘是一件奇蹟,是自然的奇蹟,更是人的奇蹟。是默立於烏江畔的一段詩句。
前兩回,我都是借道彭水直奔龔灘。這次,在當地朋友陪伴下,四天時間,游覽了桃花源、疊石花谷,菖蒲蓋,龍潭鎮,最後才抵達龔灘,經此返程。這兩種路線,構成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對應。所以我是先見了龔灘,後認識酉陽的。
少時曾翻一本舊書,《酉陽雜俎》,書名晦澀,但也由此記住“酉陽”。若干年後移居重慶,才曉得“酉陽”絕非紙上虛構,真有這麼個地方。我當然好奇呀,此酉陽是否彼酉陽?眾説紛紜,並無定論。作者段成式,晚唐文人,算是咱媒體人的始祖吧,喜田野調查,採集和記錄或真或幻的小故事。雖沒有證據顯示他到過酉陽,但他長期居住在四川、湖北等長江中下游地區,《酉陽雜俎》便撰寫於成都。對並不算遠的“酉陽”,至少是有所知聞的。若未到訪,何以取此為書名?從寫作者的思維,也許是,“酉陽”這個地名更多是種意象,即寓意着偏遠、奇境,沉浸眾多詭譎誌怪。這也是酉陽給我的第一印象:神秘。遺境。我對酉陽的第二個認知:此地盛産詩人。李亞偉從酉陽走出去,冉仲景則從康定回到這兒,詩在這兒保持一種恒力。從這片地域長出來的詩句和故事瀰漫着一種孤懸於莽莽中的漂浮感,如同山野裏蒸騰的水汽,迷離,奇幻,比如張萬新編織的那些小説。在楚國,這種感覺被稱為巫氣。很久後,當我走到龍潭才知,酉陽是與故楚相近的一片地域,內在緊密,曾為古楚邊陲,迄今還保留一特殊劇種:漢劇。漢劇古名楚調,楚腔,楚曲。作為一個徙居山城的楚人,難怪我對這兒的故事,人,都有莫名的親近。
閱讀酉陽,讓我對龔灘也多了一層理解。當我們試圖描繪或講述某個具體事物的時候,我的經驗是,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孤立而成的,往往由那些很容易被忽略的相互&&而塑造。比如龔灘,它是怎麼成立的?
這次抵達龔灘,從我腦子裏兀然跳出一句話,或者是一行標題:先生的龔灘。
有必要説的是,我第三次來到龔灘,但卻是頭一回借烏江而來。這種安排恰到好處,讓路程更具真實感。在之前,人們要來到龔灘,大概,或者必須只能是如此抵達。我在流瀉的水路上驀然想到:三十多年前,在寫生路上風塵僕僕的吳冠中先生正是像這樣無意瞥見了龔灘。是的,某種意義上,那一年,六十五歲的吳冠中成了龔灘永遠的發現者,並且這兩個名詞已經牢不可分。
你可能並不覺得。畢竟,龔灘已存在了一千七百年,這麼漫長的時間它都矗立在這兒,不管有無吳冠中,在這洶湧的旅游時代,龔灘始終會走向大眾的。怎麼就成了他的發現?這就是我想問的,當你邂逅龔灘,你會感知到什麼,也就是人人都看得到的那些吧?譬如我,實在地説,我喜歡龔灘,但為什麼喜歡及到底喜歡什麼,原本也並不明確。事實就是這樣:我們,更多人,喜歡的只是那個奇蹟本身。而吳冠中先生,他發現的則是奇蹟背後的本質。吳冠中先生一生四處游走寫生——凡被他描摹過的山水,都是經過海量篩選和裁剪後的結果。而他所留下的,所呈現的,亦非所謂風景之美,而是美的邏輯。
值得一提的是,吳冠中跟重慶有着不解之緣:1940年來重慶求學;後在重慶大學建築系做助教;1942年,在重慶找到了愛情,幾十年相濡以沫的伴侶朱碧琴;1946年,在重慶考取巴黎高等藝術學院;1979年回重慶西南師範學院任教。羅列這麼多,我是想説,即便從對重慶的理解上,吳冠中也是迥異於本地或者外地藝術家的,對這塊地域他有持久的、非比尋常的審視角度。正如他對龔灘的理解,亦非是單一的,而兼有建築、民俗、藝術和文學的視角,並且飽蘸情感。
如今,吳冠中先生為龔灘所作的《烏江人家》《烏江小鎮》等已成經典名作,可以説,他從一種更深的審美意義上,發現並挽留了龔灘古鎮。因為吳冠中,龔灘也具有了更綿長的生命力和藝術性。
龔灘寫生後次年,吳冠中先生在《人民文學》發表散文《風光風情話烏江》,記述這次偶遇,嘆烏江之美,之險,之急,將烏江一畔吊腳樓稱為“仙居”,而鱗次櫛比的龔灘建築群則是仙居裏的“琼樓玉宇”。他甚至很超前的建議,等山民條件好了,遷了新居,應“將這老街作為風光文物保護起來”。因為“龔灘是建築藝術的博物館”。而最使他難以忘懷的是,這裡人與自然共存的情態,還有從日常縫隙延展的生活細微:檐下懸挂的鮮艷衣裳,窗前,&階,破瓦殘甕中幽幽綻開的小花。所以他又説,這兒“是爺爺奶奶的家,是唐街、是宋城”。如今,這也是龔灘最重要的推介詞。但你有沒想過,這句話究竟什麼含義?容我冒昧詮釋一下:所謂“爺爺奶奶的家”,其實是一種文化輪廓,對應的是這樣一個詞彙:傳統中國。
有年採訪一位老外,他頗為困惑,説到過北京、上海,現在來了重慶,卻不知道中國在哪。現在,立足於龔灘,我理解了他的意思,他要找尋的並不是習以為常的都市,這在哪兒都是相似的,而是有着“生活烙印”,有別於現代生活的傳統生活場域與風貌的,一種逝去的“舊日子”,或者説,是我們共有的那種鄉愁。因此,“爺爺奶奶的家”,最根本的涵義,就是咱們“老百姓的中國”。
這條嶙峋樸實的老街讓吳冠中先生一再回顧。離開龔灘二十年後,他還關心問詢龔灘變了沒有;2005年,憑藉縈繞在腦海的印象,他創作了名作《烏江老街》。由這幅畫,我們就知道了,烏江邊的龔灘,也是吊墜在吳冠中先生心頭的一絲鄉愁。
忽然,我覺得,當年吳冠中順烏江而來,誤入龔灘,這整個故事,簡直就像一部《桃花源記》的現代版本,而他,就是那位“漁人”。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是中國人再熟悉不過的散文名篇,全文不過395字,之所以被誦讀一千多年,在於它提供了一種神秘、秀麗,脫離俗世的符合中國人審美的理想世界。“桃花源”亦成為永恒母題,是一種取之不竭的鏡像,一塊透明夢境。
近年,酉陽越來越多人所知,大約是受這句話的吸引:世上有兩個桃花源,一個在酉陽,另一個在你心中。桃花源景區很美,可説與陶淵明所述絲毫不差,但我覺得,龔灘更近乎一種理想的人間桃源。前者,是讓你稍稍出離現實的理想夢境;而龔灘,則讓你想要投入和沉浸這個俗世,是凡人願意相信的夢境。
相較而言,我個人更偏好後者。因為,龔灘有人們世代生活過的舊痕跡,有新的生活內容正在添加。這次在龔灘,我遇到一位頗傳奇的年輕人,從遙遠甘肅而來,長居龔灘,開設一間小小書吧,免費為游客提供茶水圖書,給附近的兒童們授課、開蒙啟智,名為“先生書屋”,店主叫戚玉龍。他告訴我,他正因喜歡吳冠中筆下的龔灘,所以循着而來,來之後,他就理解了為什麼這兒是“爺爺奶奶的家”,於是當即做了選擇,長留於此,迄今已七年。老實説,我喜歡這樣的故事。
山水中有景,景裏有人、有故事、並且將故事一再延宕的,有氣息,有靈性的生活桃源,誰又會不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