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尾，重慶是他的小説“主場”

宋尾，詩人、小説家。生于湖北天門，現居重慶，從事新聞工作十多年。著有長篇小説《完美的七天》《相遇》，小説集《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奇妙故事集》《失蹤在街上的人》等。曾獲重慶文學獎、紅岩文學獎、巴蜀青年文學獎及《廣州文藝》都市小説雙年獎等獎項。

宋尾，重慶是他的小説“主場”

文\傅小渝

把宋尾丟在街頭，你幾乎注意不到這個人的存在。

個頭“小只”，身形緊湊，盯著什麼物體時老愛微皺眉頭……還有呢？沒有了。如果按照這個描述，你去重慶的街角巷尾尋宋尾，從上半城尋到下半城，從磁器口尋到黃桷坪，你能找出一個送快遞的、一個開滴滴的、一個殺象棋殘局的，還有一個遛狗的詩人。

小説家宋尾説，那個遛狗的詩人，可能是我。

像宋尾這種“面目不詳”的人，非常適合在媒體幹臥底記者。十多年前，當他還在媒體吃糧時，一次只身去京城，“秘訪”前“中國首富”牟其中的秘書、妻妹兼訴訟代理人夏宗偉。在北京門頭溝南德集團留守處，面容憔悴的夏宗偉見到宋尾時，以為這傢夥是到府討薪的南德老員工。宋尾給她一個報社領導的電話，夏宗偉撥通電話核實身份後，對宋尾説，你長得像我一個寫詩的朋友。宋尾樂了：保不齊你朋友也是我朋友。

兩人在南德總部那個人去樓空的“留守辦”，從早上聊到夕陽西下。這是宋尾的本事之一：以一種漫不經意的方式卸去受訪人心防，把採訪變成友人間的對談與聆聽。

2016年，75歲的牟其中出獄，夏宗偉第一時間電話告知了宋尾這個消息，她説，我還保留著當年刊登你採訪文章的報紙。

這一年，宋尾已經離開報社，他兜兜轉轉，穿梭于幾家本土雜志社之間，做選題策劃和主筆，參與各種文化商業創意項目。這種不受制于單位硬約束的工作狀態，在收獲時間自由的同時，還為他提供了更豐富的生活體驗和更廣闊的文學視野。正是在這些日子，宋尾的小説創作開始進入井噴期。

早在2012年，宋尾就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小説集《到世界裏去》。這書名對宋尾而言，頗有隱喻含義。書中收錄的十來個中短篇，都完成于宋尾的媒體生涯初期。媒體從業，為外省青年宋尾開啟了一道門，讓他得以闖入一個比家鄉湖北天門更喧鬧紛繁的城市。宋尾先後供職于兩家報社的文化副刊部，身邊有一大群文學與新聞跨界的兩棲牛人，熱衷于用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版面標題俘獲大眾。彼時，正是紙媒高歌猛進的全盛期，文學的聲音謙卑而喑啞，稍有名氣的文學圈內人要麼在給企業家寫“報告文學”，要麼在紙媒上開專欄，要麼直接變身為新聞人。

宋尾棲身于媒體，一邊以勞模態度勤勤懇懇地寫稿編稿值夜班；另一邊，卻從未放棄對現實之外另一個世界的凝視。正如他在小説《山鬼》中塑造的流浪藝術家山鬼，在出租房天花板上垂懸的電燈泡上沾了一張小紙片，紙片上寫了一首詩，問他為啥這樣幹，他説，這樣“一開燈，這首詩就照亮這個屋子啦。”宋尾的小説，就是他在庸常人生之外，那首足堪照亮心屋的詩。

就這樣，置身于紙媒的潮起潮落之間，宋尾如潛伏在新聞界的文學“臥底”，在屬于他的心靈花園裏承接雨露，孕育花芽，等待綻放。

宋尾第二本書《奇妙故事集》中的故事靈感，同樣來自媒體江湖。這時的紙媒，全盛期已過，商業社會對媒體人新聞理想的侵蝕與擠壓，已日漸顯現。這本小説集，讓文學批評家徐兆正稱之為：“宣告了一個重慶作家的誕生。”在本書的大部分篇什中，宋尾仍保持了以第一人稱為敘事主體的習慣。小説中的媒體人“我”，既是講故事的人，也是推動故事發展的角色。

《奇妙故事集》收錄了宋尾的八個中篇。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該書首篇《我死去的地方》。這個初發于《人民文學》後入選《小説選刊》的中篇，講的是一個名叫老慢的媒體攝影記者，厭倦了遵從領導安排掙稿分的職場生涯，自我放飛，每日沉溺在下半城的老巷子中，尋找他心目中更具人文價值的民間影像，被報社同事視為異類。某日，他突然請求朋友們將他送進精神病院，然後又從精神病院逃離走失。這其實是一個媒體人身份的都市人，因無法擁抱日趨物欲化、功利化的商業社會，而選擇的自我放逐。小説作者以老慢的主動走失，來隱喻現代都市中詩意人性的丟失。評論家馮祉艾説：“在宋尾的作品中，人物的走失常常是個人自我的價值選擇，這其實和我們傳統觀念中的無意識行為是相悖的。但在文學藝術上來看，卻真實地書寫出物欲潮流侵襲下的文化思索張本。”

宋尾小説的故事發生地，多採用重慶真實地名——上清寺、沙坪壩、磁器口、縉雲山、歌樂山、黃桷坪、十八梯、土塆……甚至鵝嶺公園、重師後門、魯祖廟、凱旋路電梯、交通茶館、龍湖西苑這一類小地名，都被宋尾拿來就用。其中一些出現頻率較高的，則是具有獨特歷史個性的“故事場域”。在宋尾筆下，它們被賦予了文學的靈性，重慶人能從中嗅出熟悉的味道，那是連接這座城市過去與未來、魔幻與現實、城市和鄉村、世俗與詩意的味道。與一些本土作家相比，這些地名在他筆下，鮮有細致入微的地貌刻畫，而是將它們作為小説主題的象徵物，寥寥數筆就賦予其生命，成為小説故事展開的舞臺。看這一段：“黃桷坪的標誌物，除了美院、坦克庫，那兩根吞雲吐霧的大煙囪，恐怕就是這個老茶館了。為什麼叫交通茶館？因為它原來是黃桷坪裝卸運輸公司的食堂加澡堂。”（《那天突然出了太陽》）這樣的黃桷坪是獨一無二的；對小説中那群被稱為“黃漂藝術家”的“異人”，是絕佳的故事發生地；而對普通讀者，則彰顯著城市的魔幻個性。

20年前，溯江而上由楚入巴的宋尾，宛若一位書劍飄零的古代書生，站在朝天門碼頭的石階上，對這座在他眼前巍然聳立的城市一無所知。但今天，他比絕大多數重慶市民都更懂重慶、更像一個真資格的重慶土著。重慶犄角旮旯的火鍋館、老街古巷的老茶館、隱居市井的奇人……宋尾隨便一開口，便能講出一串鮮活生動、龍吟虎嘯的故事。

從2012年到2023年11年間，“鄂籍渝派作家”宋尾以重慶為他的小説敘事“主場”，創作出版了包括長篇小説《完美的七天》和《相遇》在內的共七本書，出版機構囊括作家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北京文藝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北方文藝出版社等文學界頂流出版社，已成長為重慶中青年小説家的領軍人物之一。

城市在生長，宋尾也在生長。今天，宋尾的小説題材范圍，早已超越了媒體江湖，逐步向更多樣廣大的社會場域和更深邃復雜的人性世界延展。

在宋尾最新出版的《失蹤在街上的人》中，有一個短篇叫《寂靜》，小説主角是一個啞巴鞋匠。“他的世界是完全寂靜的。我想像不出那種寂靜是什麼樣的。有幾個夜晚，我試圖搞清這個問題，但我發現，語文書上説的萬籟俱靜，其實是不可能的。不管怎麼寂靜，細微的聲響總是有的，比如風吹過樹梢，昆蟲的低鳴，甚至，我發現大地都是有聲響的。”直到啞巴去世那天，小説主角“我”，一個被啞巴救過命的十歲男孩，將一瓣橘子喂進啞巴嘴裏，那個關于寂靜的秘密才被揭曉：即將離世的老人説“甜”——原來“啞巴”“寂靜”的一生，竟是他卑微尊嚴的主動選擇。

宋尾就像小説中那個十歲男孩一樣，直到今天，仍滿懷對人性的好奇，在都市的喧囂中，在于無聲處的“寂靜”中，孜孜不倦地聆聽。

他説，所有的寂靜背後都有生命的鳴唱，溫柔的，熾熱的，如江河奔涌的——被浮躁市聲掩蓋的鳴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