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縣㽏井溝：楚勢力西進何以止步於此？-

忠縣㽏井溝：楚勢力西進何以止步於此？

文\夏顯虎劉瑩

由於文獻資料的匱乏，東周時期楚勢力西進，究竟達於峽江地區的何處，長期以來並無落槌定論。直到上世紀末，隨着忠縣㽏(gàn)井溝崖腳楚墓群的發掘，這一困擾史學界多年的疑問才有了初步答案。然而，答案的得到卻引出另一個更為詭異的問題：楚人西進為何在㽏井溝戛然而止。

1994年，負責三峽水庫淹沒區忠縣地下文物調查試掘的北京大學考古係（現北京大學文博學院）在忠縣㽏井溝崖腳墓地發現一座戰國楚墓。楚墓的發現，證明戰國時期楚文化的影響已深入峽江腹地。

隨後連續數年，大規模戰國楚墓在該區域被先後發現。北京大學考古文博院朱萍認為，這批楚墓的墓主，應是遠征巴國的楚軍將士。朱萍認為，如此規模巨大的楚墓發現於巴國腹地，證明在戰國時期楚國曾大舉攻打巴國，並佔據巴國大片土地，在較長時間內統治這一區域。

困擾學界多年的疑問，終於有了答案。

新的問題接踵而至。重慶文物專家朱永祿稱，從忠縣㽏井溝崖腳墓地出土的大規模戰國楚墓分析，戰國楚勢力確已達到忠縣地區，然而，根據考古發現，忠縣㽏井溝崖腳墓地的這批楚墓，是迄今為止（朱永祿的論文發表於2014年——作者注）發現分佈於（峽江地區）最西端的楚墓群。

通俗的説法是，不遠千里而來的楚勢力到此止步。

逆長江而上，再沒有楚勢力的蹤影。

楚人遇到了什麼？

㽏井溝（河），在重慶市忠縣長江北岸，發源於重慶市梁平區大觀鎮石埡子，流經忠縣多個鄉鎮，蜿蜒71.2千米後在忠縣城郊的㽏井口匯入長江。㽏井河並非水流洶湧的自然天險，枯水季節就是一條可以涉水而過的溪流，楚人以其兇猛的兵力，卻止步於這樣一條無險可言、也非軍事要塞的小河，並在此長期盤踞，實在讓人無法理解。

想要找到答案，就得弄明白一件事：楚人為何而來。

㽏井溝崖腳楚墓群的發掘，揭開了這一秘密。

㽏井溝崖腳墓群位於重慶市忠縣縣城東北郊約3千米的㽏井溝左側，長江北岸的山前緩坡狀&地上，地屬忠縣忠州鎮鄭公社區，隔㽏井溝與哨棚嘴、瓦渣地遺址相望，東南鄰長江。這一特殊的地理位置，為楚人為何而來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

忠縣，商周時期為巴人地盤。巴人立國並雄踞峽江地區達千年之久的根本原因，在於峽江地區豐富的食鹽資源。巴人因鹽而富，已成史學界定論。楚人千里跋涉來到此地，就為一個字：鹽。

㽏井溝盛産鹽。

㽏井溝是峽江地區優質食鹽的重要産地。著名民族史學家任乃強認為，古文化發生的核心地點，必須具備5個自然條件：豐富的食物資源，溫和的氣候，石器材料易得，食鹽資源豐富，清潔的飲用水資源。只有具備了這5個條件，文化的發生和發展才有可能。

其中，食鹽是至關重要的元素。

在生命演化的過程中，古人早就知道了食鹽的不可或缺性。

任乃強考證，中國産鹽之地包括沿海的海灘（海鹽）、內陸湖澤鹽、內陸岩鹽、泉鹽和井鹽，其中，井鹽僅産於包括峽江地區在內的川渝地區。在巴渝地區，巫溪縣的寶源山、彭水縣的鬱山鎮兩處鹽泉從山麓陸地噴涌而出，奉節縣長江南側的白鹽磧、雲陽縣雲安井、開縣溫湯井、萬州長灘井、忠縣㽏井溝、涂井等8處鹽泉，都是從地面淡水河底噴涌出的。這些鹽泉，最初被巴人發現，他們用木桶罩住鹽泉，隔離淡水，汲而熬煮，成為可食用的鹽巴。巴人的鹽始用於生活自給，後銷售於周邊地區，利潤豐厚，巴人由此富甲一方，成為峽江地區各民族、部落的強鄰。

古地質研究發現，巴渝地區原是侏羅紀（1.99億年前-1.45億年前）內海的一部分，沉積有數億年的鹽質，其上部的白堊紀（1.45億年前-6600萬年前）岩層，還夾雜有部分含鹽層。巴渝地區的8處鹽泉是侏羅紀岩鹽層被地下水溶解，在複雜的褶曲地層內遇到合適機會而涌出地面，為巴人所用。任乃強認為，地面鹽泉區是人類文化發育最早的地區，商周時期，巴人在盛産食鹽的峽江地區活躍千餘年並一度成為強國，就是因為有食鹽資源這個稀缺背景。

巴的食鹽，經長江水路一度行銷川、黔、湘、楚等廣大地區。然而，由於生産能力有限，供不應求，在相當長的時期內，食鹽都是緊缺物資。雄踞長江中游地區的楚國，地域廣大卻不産鹽，極度依賴峽江地區的巴鹽。這一關乎國家存亡的重要資源的極度稀缺，令泱泱楚國的統治階層寢食難安。據載，楚襄王時，峽江地區的巫鹽被秦國奪取，巴鹽斷供，楚國頓時大亂，襄王曾竭盡全力奪回巫鹽。

據考證，興起於峽江地區的巴族因鹽而強盛立國，殷商末期其境域發展到枳縣（今重慶涪陵區）以下，並遷都到平都（今重慶豐都縣），其時，峽江地區從巫山以上、涪陵以下，皆為巴人勢力。這一時期的楚國，卻十分貧弱，一直到春秋時期的楚成王之世才開始崛起，但到楚文王時，楚國的實力依然遠不如巴國，巴國水軍曾打到楚國郢都門外，楚子（文王）為之敗死。

公元前673年，楚國大饑，“群蠻”“百濮”乘機聯合攻楚，楚向秦和巴求助，才化險為夷。其後，楚莊王帶領楚人發奮圖強，楚國才日益強大，西邊生活富裕的巴國卻因驕逸而逐漸衰落。公元前477年，巴人再度伐楚，敗於襄樊，遭遇了遠征的第一次失敗。其時，巴國遷都墊江（今重慶市合川區），國力已大不如從前。

國力的衰落必將引來強鄰的覬覦。據任乃強考證，到戰國時期，巴人經營的鹽業已有一部分轉入楚人手中，峽江地區的一些鹽泉資源，也被楚人侵佔。尤其是巫鹽的易主，給予巴人以沉重打擊。

公元前316年，秦滅巴蜀，楚國乘勢侵佔了峽江地區的全部鹽泉資源，導致秦楚發生曠日持久的奪鹽之戰。楚人拼死纏戰，因為峽江鹽泉一旦落入秦人之手，秦人扼守峽江險阻，斷絕巴鹽出峽，失去食鹽供應的楚國就會坐困瓦解。

食鹽的斷絕是楚人長久的噩夢，他們侵入巴人腹地的忠縣㽏井溝並止步於此，正是為了搶奪食鹽資源。

重慶文物專家朱永祿認為，從忠縣崖腳墓地的出土文物可以看出，春秋時期生活在㽏井溝區域的，主要是當地的土著居民巴人。直到戰國早期，楚人才不請自來，鏗鏘而至，侵佔了㽏井溝地區。侵佔之初，巴人並未聞風而逃，而是與楚人共處。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楚勢力在㽏井溝區域越來越強大，土著巴人被擠出㽏井溝區域，流落他處。到戰國中期以後，㽏井溝區域的巴人急劇減少，巴文化因素也隨之減少，土著巴人多退居到峽江支流生存資源匱乏的區域苦苦支撐，㽏井溝這塊楚國“飛地”成為楚人的樂園。直到公元前278年，秦將白起拔郢時，楚人才退出這一地區。流落在外的巴人返回他們的千年故土，在㽏井河汲水煮鹽，重拾昔日豐裕的生活。

楚勢力西進忠縣㽏井溝，約在公元前400多年的戰國早期，退出在公元前200多年，楚人在這一區域盤踞了一百多年。不少楚人客死忠州，葬於㽏井溝左岸的楚人墓地，為這段文獻稀缺的歷史提供物證，供後世解讀。

離崖腳楚墓群不遠的㽏井溝腹地，有一個著名遺址——中壩遺址，這是一個延續了數千年的鹽業生産基地，也是楚人西進的動力。考古發現，毗鄰中壩遺址的哨棚嘴遺址、瓦渣地遺址，實際是中壩鹽業生産的一個體系：哨棚嘴和瓦渣地為中壩鹽業生産提供煮鹽、曬鹽的各種陶器。重慶文物專家彭學斌認為，早在先秦時期，㽏井溝就鹽泉噴涌，兩岸山岩中也有很多鹽水滲出，河流中心的中壩小島逐漸成為鹽工們的聚集地，他們在這裡從事規模化的生産，逐漸形成鹽業聚落，延續數千年之久。楚勢力西進，止步於㽏井溝並盤踞一兩百年，吸引楚人前來的，正是中壩的鹽。

楚人得到了夢寐以求的鹽，西進的腳步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