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芩
今年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成立70周年。去年10月7日,新疆生産建設兵團70華誕。作為一位曾長期從事過兵團報道的新華社記者,心中不免百感交集、熱浪翻滾。往事並不如煙。曾經在兵團採訪過的那一幕幕場景,最是那一個個兵團人,一一從記憶的深處走出來,在腦海中浮現。
劉守仁,新疆生産建設兵團首位中國工程院院士,被譽為“中國細毛羊之父”。人們最為熟知的是他那張和自己傾盡畢生心血培育出的美利奴細毛羊的合影,然而更令我難忘的卻是他那雙總是笑瞇瞇的彎彎的眼睛和那張略帶頑皮充滿智慧的笑臉。
1955年,生於蘇州的劉守仁從南京農學院畢業,主動報名來到天山深處的新疆生産建設兵團石河子紫泥泉種羊場,從技術員幹起,用14年的時間培育出了西方上百年才能完成的足以與澳毛媲美的我國第一個細毛羊新品種——中國美利奴軍墾細毛羊,從此結束了我們國家沒有細羊毛、長期依賴進口的歷史。他先後培育出的細毛羊兩個新品種和9個新品係,在全國25個省區市推廣後,為國家創造了極為可觀的經濟效益,獲得全國科學大會獎和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自己也從連長、團長一直到了新疆農墾科學院的院長、中國工程院院士。
2004年3月,我在全國兩會上採訪了全國人大代表劉守仁。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這次兩會劉守仁院士帶來的議案,並不是他以往次次都離不開的細毛羊,而是有關義務教育的問題。他非常認真地對我説:“作為全國人大代表,我認為自己有責任就社會上人們普遍關心的問題提出議案,而不應是僅僅限於自己的專業。”他告訴我,自己關注義務教育這個問題已經很久了,還做了大量的調研。交談中,他詳細闡述了自己眼中的義務教育的現狀、問題及解決辦法,包括制止教育亂收費、消除教育歧視、實現教育公平等等的一攬子建議和措施。我至今仍清晰記得當時他在房間裏一邊踱步一邊不時揮動着右臂的情形和激動的話語:“加強國民教育關係一個國家和民族的興衰大政。如果義務教育搞不好,公民的思想文化素質提不上去,實現全面小康社會也將是一句空話。國家法律對適齡兒童的學校教育具有義務性、強制性和普適性,不論是在城市,還是農村,推行義務教育決不能打折扣!”有感於這次採訪,我連夜撰寫了一篇題為《義務教育的性質不能變了味》的兩會專訪,經新華社播發後,被疆內外媒體廣泛採用。
之後到石河子採訪,我還專程去過劉守仁院士的家裏探望他老人家。因為工作變動等原因,一晃十年未再見面。正謀劃着乘着休假回疆一定去石河子看看劉老。可不曾想,2023年6月,竟然在網上看到了劉守仁院士病逝的消息,享年89歲。我在朋友圈以2004年全國兩會時採訪劉老的稿件表達對這位我尊敬的長者的哀思,並送上深切的緬懷和祝福:為國戍邊者光榮,無私奉獻者無價!軍墾戰士劉守仁院士永生!
謝樹仁,著名的“八千湘女上天山”中職位最高的一位。1951年,14歲的謝樹仁主動報名從湖南寧鄉參軍入伍,一路向西,來到新疆。領導留她在新疆軍區政治部秘書處工作,倔強的她堅決不幹,硬是要求去了遠離烏魯木齊的兵團農六師八一農場最艱苦的連隊從事大田勞動。謝大姐對我們説:“那時候大家都是不分白天黑夜玩命地幹活,女同志來例假了都瞞着不説,一門心思開荒造田,建設團場。”一次她來例假,但依然堅持和大家一道在月亮底下搶收麥子,結果小腹劇痛,被戰友們強行抬了回來。
謝樹仁身上有着典型的湘妹子的那股“辣”勁兒,無論幹什麼都不服輸。1956年到1957年,謝樹仁被農場派出去學習氣象,畢業後被分回農場氣象站任站長。22歲的她,一人帶14個大學畢業生實習,八一農場氣象站先後被評為自治區和全國的模範氣象站。1960年6月,謝樹仁被調到農六師軍事法院當審判員。她領着4個兵騎馬奔波,一年辦了300多個案子,清查落實案件1萬多件。1983年,兵團剛剛恢復不久,她調任兵團工會副主席,花大量時間紮在基層搞調研,10年間兵團173個農牧團場去了165個。
初識謝大姐是在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那時她已是兵團直屬工委書記。我們同去吐魯番出差,參加221團四十年慶祝活動,被安排同住一間。正值盛夏,“火洲”更是酷暑難當。伴着不怎麼管用的空調機發出的聲響,和大姐聊着家常,感受着大姐言語間無處不在的樂觀、真誠、堅韌和豁達,驚嘆和敬佩之情居然讓我在40度高溫的悶熱小屋裏心越來越靜,直至酣然入睡。
謝樹仁有過兩次婚姻,第一次婚姻以失敗告終。兒子成人後,遇到了第二任丈夫,可剛剛品嘗到幸福婚姻沒多久,老伴因病離他而去。那段時間,關心她的人都以為她撐不住了。可她還是挺了過來。2002年,兵團成立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她被任命為常務副主任兼秘書長,立馬將全部的餘熱投入到這份全新的事業當中。
和謝大姐相處,她很少談自己的過往與得失。她總是那麼善解人意,從容自然。爽朗的笑聲和滿眼的笑意每每將歲月刻在她臉上的皺紋變成一朵朵花,令身邊的每一個人感受到無盡的溫暖和力量,即使已年屆九旬。
有人説,兵團人是特殊材料做成的。金茂芳,9000志願支邊的齊魯女兵中的一位,第三套人民幣一元紙幣上女拖拉機手肖像的原型人物之一。1952年8月1日,18歲的她從山東濟寧參軍入伍,同一天便與一千多名女兵一起踏上了西去的列車,然後換乘汽車,顛簸了30多天才到達新疆石河子。迎接她們的是滿眼的風沙和夜裏經常能聽見的野豬野狼的叫聲,到了冬天,風雪將住的地窩子蓋住,柳條扎成的門根本無法推開。但她們很快就適應了,積極投身建設邊疆的熱潮。金茂芳有文化,當時可以選的工作有教師、保育員、大田勞動等,可她一看見拖拉機,立刻便決定當一名光榮的女拖拉機手,創下了7年完成24年任務、為國家節約油料5萬多公斤的記錄,被評為“兵團十二面紅旗”“兵團十大戈壁母親”“全國最美奮鬥者”。
金茂芳工作起來有多拼?我有幸多次採訪過金茂芳大姐,印象最深只要想起她便渾身冷顫、嘴唇發麻的是這樣一個場景:有一年嚴冬,零下45度的天氣,每年只在大年初一休息一天的金茂芳正在大田裏作業,拖拉機卻意外熄火了,金茂芳檢查發現是機油太稠了,二話沒説,立馬抹去手套,用嘴對着管子吸起油來,溫熱的嘴唇觸到冰冷的油管,嘴皮立刻便被吸掉了,滿口滿手都是血,但她沒有停下來,堅持吸,直到發動機被打着,又接着作業。
2002年“八一”建軍節這一天,我參加了齊魯女兵為紀念進疆50周年舉行的紀念活動。原來報名200多人,結果來了377人。她們中當時最小的也已經63歲了,當年滿頭秀髮的大姑娘變成了鬢髮蒼白的老奶奶。她們歡聚在一起,哭着,笑着,絮叨着,傾訴着。看著昔日的戈壁灘變成了美麗的大花園,她們是那樣的欣慰和自豪。聯歡會上,這些當年的生産模範、植棉能手高唱起了當年開荒時她們最愛唱的歌曲《戈壁攤上蓋花園》:“自由的種子撒下去,幸福的泉水流不完,勞動的雙手能夠翻天地,戈壁灘上蓋花園……”8月2日,新華社播發了我由此采寫的通訊《跨越半個世紀的重逢》。
兵團有58個邊境團場是沿2019公里的國境線設立的,多地處偏遠,氣候惡劣,自然稟賦差,不少團場甚至連基本的生産生活條件都不具備。然而,一代代邊境團場的幹部職工如同有生命的界碑,堅守在這裡,沒有丟失一寸國土。
第十師作為兵團最北面的一支屯墾隊伍,直接戍守着50公里的邊境線。師部所在地北屯市,是由新中國屯墾事業的奠基者之一、兵團政委張仲瀚將軍命名的,極富兵團特色。“我家住在路盡頭,界碑就在房後頭,界河邊上種莊稼,邊境線上牧羊牛”,是第十師185團軍墾戰士的真實寫照。這裡是世界四大蚊蟲密集地之一,蚊子不僅咬死雞鴨,就連樹上的烏鴉也能被咬得一頭栽下地來,鄰國的邊防軍被咬得實在受不了,將哨卡後撤了好幾十公里,但兵團戰士沒有退縮,硬是在這裡站穩了腳跟。1988年4月23日,突降的山洪呼嘯而來,眼看就要使界河改道。按照國際慣例,界河的中心為兩國國界,如果任憑洪水衝撞,形成新的界河,將意味着丟失國土。為了保住國土,185團的幹部職工用裝滿泥土的麻袋堵決口,用汽車輪胎扎成的筏子運送搶險物資,還冒死架起了空中索道,與洪水奮戰了半個多月,終於征服了洪水,使界河重歸故道。
1996年7月12日至8月3日,中宣部組織13家中央新聞單位對新疆生産建設兵團進行了成立42年來的首次集中採訪活動,足跡跨越南北疆兵團各師局的團場、連隊、廠礦、人家。我有幸全程參與了此次採訪活動。
在第四師62團採訪時,操着濃重河南口音的團長陳曉聯為我們即興高歌62團團歌《軍墾戰士的心願》。歌中這樣唱道:“面對蜿蜒的界河,背靠親愛的祖國,我們種地就是站崗,我們放牧就是巡邏。”聽得在場的所有人無不激情澎湃,熱淚奔涌。我在自己撰寫新華社播發的題為《獻給共和國的忠誠》的反映新疆生産建設兵團屯墾戍邊50年紀實的長篇通訊中,開篇即引用了這段歌詞。
兵團人是浪漫的。兵團歌舞團國家一級演員、著名女高音歌唱家熊盛華在講起她60年代從四川音樂學院畢業進疆的感受時,依然是那樣激動:“我們坐在大卡車上,盡情地唱啊跳啊,四週是茫茫的原野和戈壁,看不到路和路的盡頭。我感覺,我們是在朝着太陽升起的地方走去,那裏充滿金色和希望。”她告訴我,那時幾乎每天都有一批批的年輕人從內地來兵團工作。她作為兵團文工團的一名歌唱演員,一個重要而光榮的任務,就是用歌聲歡迎這些遠道而來的志願者。唱的最多的便是那首李幼容作詞、馬輝作曲、由她首唱、如今早已家喻戶曉的歌曲《送你一束沙棗花》,“坐上大卡車,戴上大紅花,遠方的年輕人,到邊疆來安家”,熱烈、歡快而優美的旋律和歌聲,不知點燃了多少有志青年投身邊疆建設的激情。
1965年,李福根和李岩雙雙從北京師範大學畢業。他們完全可以分回家鄉大上海工作,然而他們卻義無反顧地登上了西去的列車,把青春、理想和愛情播撒在了沙漠深處塔裏木河下游兵團第一師的一個團部小鎮上。他們教農場的孩子們所有課程,幹所有的農活,還幫助農場的職工們打井,讓他們吃上相對乾淨的澇壩水,一呆就是30多年。
採訪李福根時,他已經是兵團第一中學的校長。他的願望是要為兵團辦一所新疆第一流的樣板中學。在他和他的前任及繼任者們的接續努力下,兵團一中儼然已成為新疆教育領域一顆十分耀眼的明珠。2018年,兵團一中入選中國最具影響力中學百強榜。他的兩個孩子也同父母一樣幹上了教育。
1963年秋天,剛滿20歲的王連發從黃浦江畔來到塔裏木墾區的兵團農一師一團,從出納、會計、信貸員到營業所主任,一直從事基層金融工作。在擔任基層營業所主任的23年裏,從他手裏發放的上千筆共計3.5億元貸款,利息收回率始終達到100%,連續十一年保持貸款無逾期、無欠息、無呆壞賬的記錄,被授予全國“五一”勞動獎章,他帶領的中國農業銀行兵團分行阿克蘇支行一團營業所被評為全國青年文明號。
接觸過王連發的人,對他的評價多是兩個字“實在”。初見王連發,驚奇於他的樸素,與人們印象中的上海人似乎完全不沾邊。再看營業所的小環境,綠蔭蔥蘢,整潔優美,意趣生機盎然,猶如一座大花園。員工們説,營業所的院子在鹽鹼灘上,以前雜草叢生,門口還有一個大水坑。員工們吃菜難,喝水難,洗澡難,行路難,連上廁所都難。是王連發帶領全所員工,利用業餘時間,拉土平地,拉沙改土,建起了小菜園;開溝打梗,壘墻鋪膜,建起了小溫室;栽樁搭架,引種培育,建起了小綠廊;剷除雜草,挖塘蓄水,建起了小魚池;自燒鍋爐,建起了小浴室。職工們一年四季都吃上了新鮮菜,洗上了熱水澡。
38年裏,身邊的人,來了,走了。他依然是一個小小營業所的主任,默默地做著自己覺得應該做的事。過度的操勞,使他患上了嚴重的骨髓炎病,可為了抓存款,他經常騎着自行車,下到田間、羊圈、果園,凡是有農場職工的地方就有他的足跡。2000年底,一團營業所存款餘額達到兩億多元,成為全疆農行系統第一個突破億元的營業所。
楊永青大姐是1965年7月5日周恩來總理、陳毅副總理在兵團農八師石河子總場接見過的支邊青年之一。幾十年接觸下來,大姐在我的心中,不只是可親,敬佩之情愈來愈濃。1964年5月,楊永青不顧父親反對,寫下血書,報名支邊,被分配到農八師石河子總場接受勞動鍛煉。總理接見時,她已經是總場一分廠子弟學校的一名教師。就是在這次接見中,總理做了“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選擇”的重要講話,一經發表,鼓舞和解放了包括楊永青在內的一大批有志投身於國家建設但背着沉重歷史出身包袱的人們。1979年2月,已調任自治區團委副書記的楊永青,主動請戰重回依然虧損的石總場工作,一門心思投入農業科研攻關,直至團場扭虧為盈才離開團場。之後,她又向組織上提出到自治區科協做青少年科普推廣工作,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一直到出差途中遭遇車禍受了重傷,才不得不病休。
記得有一年大姐回烏魯木齊,我和妹妹捧一束鮮花,到大姐位於北京路科協家屬院樸素到簡陋的家中看望大姐,並請大姐到烏魯木齊市中心的人民飯店樓上的一陽咖啡休閒放鬆。看著大姐呆在自己全身心參與建設換來的今日繁華之都市的時尚之所的那份恍惚和不自在,無聲的淚水在我的心中流淌。
“雄師十萬過天山,且守邊關且屯田,塞外江南一樣好,何須爭入玉門關”,這是張仲瀚將軍留下的一副壯美詩篇。“人人都説江南好,我説邊疆賽江南”“朝霞染湖水,雪山倒影映藍天,黃昏煙波裏。戰士歸來魚滿船,牛羊肥瓜果鮮,紅花如火遍草原,林帶千萬里,萬古荒原變良田,渠水滾滾流,紅旗飄處綠浪翻,機車飛奔煙塵卷,棉似海來糧如山”,這是《草原之夜》曲作者、已故著名作曲家田歌另一名作《邊疆處處賽江南》中的歌詞。正是共産黨人這種敢教日月換新天的革命浪漫主義的豪情,才使沉睡千年的戈壁荒漠變成了美不勝收的塞外江南,而且比起江南如繡的美景更多了一份開闊、舒爽和大氣。最為重要的是,這裡凝聚和滲透了創業者更多的汗水、智慧和改天換地的豪情。大詩人艾青曾在兵團第八師石河子生活了16年。在那首著名的《年輕的城》中,詩人這樣深情地咏嘆道:“它是這樣漂亮/令人一見傾心/不是瀚海蜃樓/不是蓬萊仙境/它的一草一木/都由血汗凝成。”正是融注了軍墾戰士的癡情與奉獻,塞外江南才成了他們真正的精神家園。
我在發表於半月談公開版2003年第24期的《文化戍邊:打造屯墾戍邊新高地》一文中曾經這樣感慨道:“聽着這樣的歌聲,感受着這樣的人,你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崇高,什麼叫做純粹。心靈震顫的同時,突然讀懂了‘兵團人’這個特殊群體所具有的精神特質。這是一個用特殊材料製成的英雄群體,這是一座愛國主義的共同理想和信念支撐起的生命長城。正是這樣一個充滿理想、信念和奉獻精神的英雄群體,才造就了偉大的兵團事業和以愛國主義、無私奉獻為核心的偉大的兵團精神,這是百萬兵團戰士扎根邊疆、獻身邊疆建設事業的最根本的精神動力。”
新疆生産建設兵團,是共和國的熱血兒女獻給祖國母親的一份赤誠與愛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