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進長峪城,它又恢復了安靜祥和的模樣。猶記得正月十五那日,當天光落幕、綵燈亮起,長峪城村的燈會迎來高潮。
秧歌、鑼鼓、旱船,社火隊伍從村委會出發,沿着公路巡游賀歲。隊尾扮演“縣令”的最威風,坐在一根杠子上,一路“查街”,逗得眾人發笑。
等到遠山只看得清輪廓的時候,男女老少便涌入“九曲黃河燈陣”轉燈祈福,古寺裏的戲&上,老戲骨們也“咿咿呀呀”起來。
這是長峪城村的“九曲黃河燈陣”(2月24日攝)。本組圖片均為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陳鐘昊 攝
這是一座地處北京市昌平區西部群山深處的古村落,2013年被列入“中國傳統村落名錄”。
上一次它這麼熱鬧,還是20年前。
煙火
在37歲村支書陳明哲的記憶中,長峪城正月裏的“九曲黃河燈會”在十里八鄉頗有名聲,後因種種原因,燈會一度停辦。去年接任村支書後,他決定恢復這一傳統。
九曲,即用木桿扎成彎彎曲曲的道路,有&&口,形成如“迷魂陣”一般的“燈場”。每根桿上點一盞燈碗,共三百六十余盞,中心豎起一根高達七至十米的燈桿。人們轉至中心燈桿下,“摸摸老桿,祛病延年”。
並非地處黃河流域,“九曲黃河燈會”卻在長峪城流傳至今,這與五百多年前的一場遷徙有關。
長峪城地處北京西北太行山東麓與燕山交匯處的山口地帶,是民間俗稱的“大風口”。兩山夾一溝的地理特徵讓這裡成為天然的軍事防禦隘口。明代,來自山西、陜西等地的將士背井離鄉,到此戍邊屯田。
村志顯示,明代長峪城駐軍三百至五百人,同時有軍人家屬、逃難群眾居住。正德十五年(1520年),居庸關總兵指揮修建長峪城舊城,後被洪水沖毀,50年後,又在舊城南側建新城。
如今,大部分城墻早已坍塌不見,但新舊兩個甕城尚存。舊城城墻遺跡綿延至東西兩側的高山上,形似一雙揮動的雁翅。
再往北,一段明長城在千米高山上蜿蜒,昌平區海拔最高的明長城敵樓“高樓”便坐落於此。
這是位於長峪城村的明長城敵樓“高樓”(3月14日攝)。
因軍成城、因堡成村,來自黃土高原的游民棲居於這群山深處,生生不息。清代失去邊關功能後,駐軍撤離,百姓遷入,關城逐漸演變成自然村落,延續着煙火與文明。
“山陜來的軍民,把梆子戲也帶過來了,久而久之地方化,形成了山梆子戲。”羅世民是長峪城山梆子戲班的老班主,主攻刀馬旦。他自小隨爺爺學戲,如今已年過古稀,還熱衷於張羅戲班的事。他最熟悉的地方,莫過於腳下的一方老戲&。
在長峪城新舊城之間的山坡上,有一座建於明代的永興寺,寺的前院有鐘鼓樓,後院有古戲&。戲&面闊三間,進深二間,前&唱戲,後&化粧。
這是長峪城村永興寺(2月25日攝)。
山梆子戲,明永樂年間就已形成,戲班則始於19世紀末,是長峪城活着的歷史。
《登殿》《汴梁圖》《斷橋》……老祖宗傳下來的劇目仍在傳唱。2020年,山梆子戲被評為昌平區級非物質文化遺産。
看社火、轉燈陣、聽大戲……從正月十四到十六,平日裏不怎麼出聲的長峪城,抖出了“家底兒”,吸引約1300名游客。
這個數字,是村子裏常住人口的十倍。
守望
在社交媒體上,長峪城常與戶外徒步&&在一起。燈會期間,有游人從八十多公里外的北京城區自駕過來,白天在山野中消遣時光,晚上在村莊裏感受風俗。
然而,自古作為兵家必爭之地,長峪城雖被大山環抱,這裡的先民卻不享有偏安一隅的命運。
若要問起村民們長峪城的起源,不少老人會從更久遠的楊家將講起。相傳北宋時期,土匪王百萬盤踞於此,村莊民不聊生,楊六郎到來後,剷除了王百萬。至今,村裏還保留着楊六郎安營紮寨的遺跡——“六郎城”。
實際上,老人們也知道,這類故事多為附會。但保家衛國的烽火傳奇口耳相傳,總是符合一個關城的氣質,如同山梆子戲中,總不缺英雄兒女。
長峪城可考的歷史,其實比這些英雄傳奇還要波瀾壯闊。
這是長峪城村全貌(2月25日攝)。
1937年,日軍佔領北平後,沿平綏路西進,企圖佔領山西,進而控制整個華北,長峪城不遠處的南口,便是北平通向大西北的門戶。
8月8日,南口戰役爆發,歷時近20天。據《長峪城村志》記載,中方死傷三萬餘人,日方死傷一萬餘人。中國軍人阻滯了日軍西進南下的計劃,粉碎了日本三個月亡華的妄想。
長峪城就是這場戰役的戰場之一。
戲班前板胡樂師牛春田回憶:“山上高樓那裏,屍體堆成山,鮮血流成河。”這座敵樓上,密密麻麻的彈孔至今清晰可見。
那時,山梆子戲無奈停演,但戲中的千軍萬馬、忠奸善惡卻在現實裏上演。
老班主羅世民的太爺爺羅忠義曾是戲班裏的大衣箱官,“一次,他聽説鬼子要來,便放下手中的活,不顧一切跑回家中,抄起被單,跑去戲樓將值錢的戲衣包裹起來,藏在了山洞中”。
守住城、守住家、守住戲,還有人,在守住一種精神。
61歲的陳萬會住在40公里外的陽坊鎮,從事喪葬業。近15年裏,除了跑業務和探親友,他回長峪城老家還有一個目的。
“我來看看犧牲的中國將士。”
舊城以北的水庫下方,是不少人登山徒步的起點。2012年清明,陳萬會與友人在此立碑,上書“抗日英魂”“永垂不朽”——這裡也是通往昔日戰場的起點,沿着步道攀登,便可到達當年的騾子圈、老虎頭戰場。
同年夏天,明長城上出土一具中國戰士遺骸,陳萬會和友人將其成殮,葬於青山。為此,他和友人花了四個小時,把一塊120斤的石碑送上山,立於埋棺處。
碑上刻着:致無名英雄——長城衛士,長城兒女敬立。
如今,這片昔日的戰場被更多人稱作“黃花坡”,每年7月中下旬,這裡開滿黃花,多雨的年份花期會推遲十天。
陳萬會説,1937年正是個多雨的年份,或許黃花見證了長峪城更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鄉愁
久違的燈會,讓長峪城走進更多人的視野,也讓長峪城人重拾起鄉土記憶。
“小時候我最喜歡湊到戲&跟前,看我媽、我姨演出。”37歲的左玉新自上大學後,就不怎麼看村裏的戲了。她在50公里外的沙河鎮工作定居,平時很少回家鄉。
左玉新的姨媽牛春芝是&上扮演王寶釧的青衣,24歲第一次登&的她如今年過花甲,嗓音依然清亮。
長峪城山梆子戲班在古戲&上演出(2022年10月19日攝)。
“很多年沒見這麼多人來看戲了。”在牛春芝印象中,20世紀80年代是山梆子戲繁盛的時候,回回演出舉村來看,還吸引許多外村人。長峪城的山梆子既有山西梆子的高亢,又近似河北梆子的曲味,戲腔據説能在戲&十里外聽得清楚。
過去,山梆子戲能從正月初三唱到二月二,此外年中遇上廟會、九九重陽節等也會上演。然而,這次燈會過後,戲班裏的人,還不知下一次登&是什麼時候。
和眾多鄉村一樣,長峪城村也面臨着老齡化、空心化的問題,人們擔心,它承載的歷史文化和傳統民俗免不了愈發沉寂。
“戲是長峪城的魂。”老班主羅世民説,長峪城人從小看戲,幾乎村裏人人都能哼上個幾段。戲能成風化人,村民們從紅白臉的角色之分中悟出了是非善惡,讓長峪城的民風有口皆碑。
一名山梆子戲演員在古戲&後&候場(2022年10月19日攝)。
如今,戲班裏的“老戲骨”們平均年齡已過六十,農村人口的流失使戲的傳承出現斷代危機。村裏青壯年們都去平原地區的城鎮謀生,隨着一些老人相繼離世,戲班後繼乏人。
“2018年戲班裏還有28人,去年就剩19個了。”羅世民很無奈。
45歲的邱震宇是戲班裏最年輕的成員,也是唯一一個從小就拜師學戲的年輕人。小時候放暑假,邱震宇在水庫邊幫家裏放牛,戲班裏的樂師見他無聊,便教給他吹嗩吶的手藝。
元宵節那晚,邱震宇從40公里外的居住地南口鎮趕回來,演奏武場樂器,即鑼、鼓等。老戲骨們在&上比畫出肌肉記憶裏的一招一式,吃力的樣子也讓他嘗到了心酸。
“幾百年的戲,不應該斷了。”
2020年,邱震宇牽頭成立了戲班的青年社,吸納了十余名在村外務工的年輕人向羅世民學習唱戲,力圖解決山梆子戲的傳承問題。鎮政府、村委會也在想辦法,讓長峪城的戲走進校園,培養可能的傳承者。
這幾年,羅世民將口口相傳的戲譜一出出地寫了下來,手繪了封面,影印成冊。邱震宇拍攝了每齣戲從扮相到演出的細節,存滿三個手機。工作之餘,他仍保留着吹吹嗩吶、練練嗓的習慣。
邱震宇説,等他退休了,他一定會回到長峪城。“人回去,戲就回去了。”
在鄉愁的罅隙中,長峪城找到了它存在的方法。
元宵燈會裏,還有許多年輕的面孔。一聽説今年正月長峪城村要“大辦一場”,他們紛紛從遠方回來,扭秧歌、跑竹馬、轉燈場、聽大戲。
長峪城的厚土,依舊是他們的搖籃。(本報記者陳鐘昊 蔣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