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为大家活着”——贺巴金百岁大寿

  中国文联网讯 十二年前,左泥兄将搜集得的《巴金传》(徐开垒著)的插图、画页装裱成册展示余前,并索数语冠于首,曾写过这样的话:“全图自巴金1927年辞别祖国赴法留学始,至十年浩劫期间与萧珊诀别止……大半生之奋斗经历,坎坷遭遇,无不择要显现于画内;而巴金对人生的
思考、探索、追求精神,同样亦跃然纸上。”今左兄复以十来年间以此画册向巴金的老友、熟朋、同行、读者征求题辞,所得的数十篇章,汇同画页编辑成《名家诗文画集藏》,付梓精印,以贺巴金百岁初度。诗、文、画相互辉映,愈发凸现了巴金这个人——这个一生把心交给读者的诚挚的人。

  纵观巴金的人生旅途,今天还能勉力地走到期颐之年,也实在不易啊!记得沈从文夫人兆和三姐曾在贺巴金九十诞辰的电文中动情地说:“你活得太苦,太累,太不容易!”这是知之甚深的老友发出的衷心语声。君不见,远在七十七年前,巴金还是个满怀革命理想的二十三岁青年学子,立于黄浦江畔一艘外轮甲板上热泪盈眶地低声自语:“再见吧,我的不幸的乡土哟,我恨你,又不得不爱你!”这是他当时苦痛心情的表述。

  巴黎的清苦单调读书生活激起了他的思乡之情,因此经常去先贤祠,向那“梦想消灭不平等”和“压迫”的“日内瓦公民”卢梭的铜像倾诉自己寂寞、苦痛的心声。法国先贤们“爱真理、爱正义、爱祖国、爱人民、爱生活、爱一切美好事物”的言行给予了他深刻教育,他说:“我想到过去的爱和恨,悲哀和欢乐,受苦和同情,斗争和希望,我的心就像被刀子割着一样,那股不能扑灭的火又在我心里燃烧起来。”他坐不住了,原来“抱着闭门读书的决心”给打破了。特别是那个被关进美国监牢、死在电椅上的意大利人樊宰特写给他的信里的“我希望每个家庭都有着住宅,每张口都有面包,每颗心都受到教育,每个人的智慧都有机会发展”的话,更让他万分激动。这正是他心里想说没能说出的话,也使他更加明确了今后的人生道路。自此,他“开始在一个练习本上写下一些东西来发泄”当时的感情,“让我的痛苦,我的寂寞,我的热情化成一行一行的字留在纸上”。这本练习本上写的东西就是后来发表在《小说月报》上的《灭亡》。从此他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成为一名作家了。但这实在又有违他的夙愿。他原本抱着探索人生的理想,远走海外,想找寻一条救人、救世,也救自己的路,通过革命实践以求改造黑暗的旧中国。结果由于种种因素,理想难以实现。思想产生了矛盾,内心苦痛不堪,不但无法放下手中的笔,反而愈写愈勤了。只有写作才能倾吐苦闷的感情,平息燃烧在心里的烈火。学人陈思和在他的《巴金传》里分析说:“巴金在文坛上的魅力,不是来自他生命的圆满,恰恰是来自人格分裂:他想做的社会改革事业已无法做成,不想做的文学事业却一步步诱得他功成名就。巴金的痛苦,就是巴金的魅力。”而巴金自己并不在意他在文学上的成就,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文学家。在小说《春天里的秋天》的序里他就苦恼地写道:“我的许多年来的努力,我的用血和泪写成的书,我的生活的目标无一不是在:帮助人,使每个人都得到春天,每颗心都得着光明,每个人的生活都得着幸福,每个人的发展都得到自由。我给人唤起了渴望,对于光明的渴望,我在人的面前安放了一个事业——值得献身的事业。然而我的一切努力都给另一种势力摧残了。在唤醒一个年轻的灵魂以后,只让他或她去受更难堪的蹂躏和折磨。”写作同样使他苦痛。倒是他在1935年8月起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从事编辑出版工作的近二十年内,在积累文化这一社会实践事业里找到了短暂的内心的平衡。

  新中国成立了,民族新生,国家有望。巴金跟随人民一道迎接新社会,积极地投入新的生活,力求改变自己,改变自己手中这支一直揭露黑暗、控诉罪恶的笔。没料到理想与现实,主观与客观又产生了新的矛盾。苦恼的是连自己使用惯了的笔,也难以表达自己的意愿,勉力地写自己不熟悉的生活。

  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先是身不由己地跟着别人喊着大话、空话,继之又不得不违心地说点假话了。静夜反思,痛苦何堪!最终被打入地狱,沦为“牛鬼”。等到十年梦醒,他回顾既往,汗流浃背,内心出血,沉痛地说:“经过几年的考验,拾回来‘丢开’了的‘希望’,终于走出了‘牛棚’,我不一定看清了别人,但是我看清了我自己。我虽然十分衰老,可是我还能用自己的思想思考,我还能说自己的话,写自己的文章。”痛定思痛,重新拿起笔大胆而又谨慎地写出自己要说的心里话。他用了八年的时间才完成《随想录》五卷,一本“讲真话的大书”。这一历程,老作家陈丹晨的《天堂、炼狱、人间——巴金的梦》和青年评论者周立民的《另一个巴金》两书中都有较为详细的记述与分析。在《探索集》的后记里巴金写道:“我说过,是大多数人的痛苦和我自己的痛苦使我拿起笔不停地写下去。我爱我的祖国,爱我的人民,离开了它,离开了他们,我无法生存,更无法去写作。我写作是为了战斗,为了揭露,为了控诉,为了对国家对人民有所贡献,但绝不是为了美化自己。”在《我和文学》一文里他还说:“这仍然是在反对那些无中生有、混淆黑白的花言巧语。我恨那些盗名欺世、欺骗读者的谎言。”

  尽管巴金说过:“我的思想不但几十年来在不断地变化,即使最近十年来,在我写《随想录》开始时,对有些问题的看法,到目前也有所不同了。”(答徐开垒的访问)但是,“不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爱祖国,爱人民,爱真理,爱正义,为多数人牺牲自己。”这一信念始终如一地贯穿在他的作品与行为中,讲真话、表白灵魂,把心交给读者,依然如故。就是“躺在床上,无法拿笔,讲话无声,似乎前途渺茫”的时候,他想着的仍是他的读者。当他听着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响曲,想到柴氏说过的,“如果你在自己身上找不到欢乐,你就到人民中间去吧,你会相信在苦难的生活中仍然存在着欢乐。”他说“这正是我要对读者说的话”。不能用笔了,就想法用行动实践自己的诺言,偿还自己的“欠债”。

  从1999年2月8日到今天,已经四年多了。他依旧躺在床上,过着跟病魔作斗争的日子。我们该还记得巴金在《激流三部曲总序》里就说过:“生活并不是悲剧。它是一场‘搏斗’。”在《随想录》第五本《无题集》的后记里他又说:“我的愿望绝非‘欢度晚年’。我只能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爱情消耗干净,然后问心无愧地离开人间。”当他又一次战胜病危,经过一段时间的内心“搏斗”与思考,他终于又作了诺言:“愿为大家活着”。为大家活着就意味着牺牲自己。好多年前他就说过:“我活下去只是为了‘给’,不是为了‘取’,这样的生活是有光彩的”。他的忠实的读者和老友杨苡说得好:他奉献出他所有的燃烧的热情,因为他爱人类,他爱他的亲人、朋友和读者,他始终相信“爱能征服一切”。他还能坚持着活下去。

  祖国需要他,读者热爱他。多年来护理他的华东医院医护人员说:“我们期盼着在他百岁生日那天送给他一篮百朵玫瑰花。”玫瑰花是爱的表征。以往在他的生日里总有人给他送上盛开的红玫瑰。冰心大姐在世时几乎年年如此。眼看他的百岁大寿之日即将来临。届时,灿烂似火的百朵红色玫瑰必然飘香在老人的病榻前,病房里又将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欢乐景象。

  让这篇小文伴随着玫瑰花,表达我的一瓣心香吧。祝愿巴金老人身心欢畅,永无灾!(纪 申)

  二○○三年三月廿六日写毕于萦思楼。

  二○○三年七月二十八日重订于酷暑高温中。

  来源 2003年11月24日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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