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故乡
http://www.cflac.org.cn    2009-08-11    作者:查干    来源:中国艺术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诗仙李白这首《静夜思》是我学习汉文古典诗词的首篇。那年我七八岁。假如说有什么陪伴我一生而始终不改初衷的话,第一是母爱,第二便是这一首经典之作了。

    当我十五岁那年,离开我的故土扎鲁特草原,赴通辽市上中学时,恰好也是月夜,坐在胶轮马车上,一步一回头,泪眼朦胧地望着我风中的母亲和炊烟相招的故乡——扎鲁特旗嘎海吐村,心中生有无限怅惘,山野静谧,时有山鸟的啼叫从高处传来,还有岩羊抵角下山的空空滚动声。

    躺在装满皮货的胶轮马车上,遥望着夜空,遥望着那一轮山月,默诵“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由得悄然流泪。这是我人生的起点,也是被称作游子的开始。这一走,就是五十余个春与秋,岁月不待人。

    然而,故乡的山峦和河流,草原和丘陵,獐狍与野鹿,早春的开满山野的野杏子花和雪色香蘑,山间蜿蜒而去的白草小径,勒勒车吱吱呀呀艰辛印下的车辙,以及被青草掩没的牛马羊群,无时不在心中生根,横生枝芽。从此,尝尽了什么叫做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甜蜜的忧愁。乡思,是一种不治之症,就是医圣华陀,对它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我们那个村,在我一两岁的时候,据母亲说,只有十来户人家,山高树深,是一片待开发的处女地,四面环山,村落坐落于一个狭长地带。是一处野草封门,百花铺路,众禽和鸣,野兽出没的蛮荒之地,因为野猪上千成群,就叫做了嘎海吐,译成汉语就是有野猪出没的地方。村西有一条红柳封水的河流,叫做嘎海吐河。河床狭窄但水流极深,河坎里常常藏有多种鱼类,村里人曾经用扣筐扣住过十五斤重的大鲇鱼。河里的鲫鱼,远近闻名,肉质鲜嫩且又不腥。河水浅显处,我们用铁条鞭击打顺流而下的鱼,很少失手,游完野泳,我们就用柳条串起鱼,扛在肩上回家,那种凯旋而归的兴头,甭提有多爽了。现在回忆起来,那才是天堂生活,虽原始但富有,因为我们是名副其实的自然之子,母亲的大自然给予了我们生命及一切所需。

    那时,我们那个地方,山高路远,人烟稀少,几乎与世隔绝。然而,口头文学惊人地发达,家家户户都有几把四弦琴,民乐合奏是常有的事,大户人家房舍宽敞也有财力,茶后饭余或冬闲时节,就请来几位民间乐手,吃着炒米奶食,喝着浓浓的红茶,尽兴演奏民间名曲,屋里屋外都是听众,气氛肃穆而高雅。村里人,咿呀学语就开始唱起民歌,直到老死,这是传统,也是一种对人生的倾诉方式。民间故事,无处不在,可以说没有一个人不会讲故事的。著名民间艺人琶杰、毛依罕、扎那等都是扎鲁草原之子。我的父亲白青山,也算是一位民间艺人,受其影响,我的大哥白顺就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著名民间艺人,只是他不会张扬和推荐自己,为人刚烈而远离官场,所以知名度相对弱一些。我的母亲不识字,但记忆力好得惊人,她是一名民间歌手,也是一位说书能手,不是唱而是说。她不但会勤俭持家,智慧超人,更乐于助人,为此,左邻右舍的大妈大婶都夸她,说她无事不能,任何难题都难不倒她。她是我人生路上的启蒙师、带路人。我走上文学道路,全凭她的启迪和指引。

    父亲过早地离世,母亲带着六个孤儿,艰难地跋涉于风雨人世。她常常自编自唱人生感悟和生活的艰辛。有一次在山路上,突然对我家那头拉着勒勒车,去小爷爷家借粮度荒的老黄牛唱起感激的歌,并满含着泪水。当时的我也喉干心酸,泣不成声。

    解放之后,村里有了第一座学校,叫做嘎海吐完全小学。两排土房、桌椅板凳极其简陋,冬日寒冷,但在教室里温暖如春,土炉里的杏树圪?摇熊熊燃烧,我们正襟危坐,朗朗复读,老师教的蒙古文元音,阿、额、衣……那是我们知识的天堂。人说,一生父母三生恩师,一点也不错。我的两任班主任老师,一位叫巴拉吉尼玛,另一位叫巴楞宁布,语文老师叫山虎,数学老师毛脑海,校长名叫包海龙。他们的音容笑貌,至今历历在目,甚至常在梦中,童年的记忆真是金石般明晰而不可磨灭。恩师们的恩德,大于天,一个人无论如何是不可忘怀的。人生学步,第一步是基础的基础,最为金贵。如今,恩师们有的已升入天堂,有的仍健在,只是两鬓落雪,白发苍苍。我只能从京城的高高楼窗,遥望故乡暗蓝的夜空,送去我心中的一轮明月、一首感恩的诗和一杯奶酒,为他们求得安宁与幸福。

    是啊,故乡是牵绳,游子是风筝;飘得再远,也还是在母亲和故乡的温怀中。想至此,我猛然感觉到了一丝欣慰。

    在我的散文《扎鲁特的杏树林》和诗作《阿拉坦山寺的晚鸦》《扎鲁特草原》《故乡故乡》里都表达了对故乡的敬意和深深的怀念。前年我在波兰参加华沙国际诗歌节时,当场眼含着泪水唱起在童年母亲教我的那首古老的蒙古民歌《天上的风》,来自一百多个国家的诗人们,大受感动,纷纷前来与我热情拥抱,并赞扬这首古老的蒙古民歌,同时也表达了他们心中的美好情感。那天夜里,我独自散步于华沙市皇宫广场,抬头仰望一轮秋月,朦胧中疑为她就是我故乡的那一轮,她从空阔的东欧夜空,凝视着我、祝福着我。哦,故乡其实并不遥远,时时在你的眼前,在你思念的追忆中。

    今夜,京都灯火,格外温柔,头上的明月,姗姗走出乳白的云层,迤逦动人。而在此刻,我故乡扎鲁特草原的奶香明月,也一定更加清明而慈祥,禅意而多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