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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一等一的大诗人大手笔——毛泽东诗词的三个艺术特点

时间:2012年05月23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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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向前

  祖籍江西萍乡,1954年出生于江西宜春,1970年冬入伍,1984年考入首届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86年毕业留系任教。1989年被评为全军优秀教师,1996年授大校军衔,1997年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军艺首批学科带头人。曾任文学戏剧系副主任、训练部副部长、部长、副院长。现为解放军艺术学院军事文艺研究所教授、硕士生导师,专业技术三级。多年来于各大报刊发表理论评论近200万字,已出版《中国军旅文学50年》《军旅文学史论》《沉入生命》《寻找合点》《朱向前文学理论批评选》《毛泽东诗词的另一种解读》等专著、文论集16种近500万字。主编《新中国军事文艺大系·中篇小说》,长篇军旅小说《金戈丛书》等约1500万字。并获得鲁迅文学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国家社科基金优秀成果奖等十余种奖项。近年来,朱向前以《毛泽东诗词的另一种解读》为题,在国防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央国家机关、中央电视台等讲演一百多场,被誉为“当代解读毛泽东诗词第一人”。

  毛泽东为什么能成为千古一人?既是开国领袖,又是诗书大家?当然,首先是时势造英雄,从客观条件而言,20世纪是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过渡的转折时期,它需要英雄也产生了英雄,毛泽东应运而生,因势利导,乘势而上,成为了其中最杰出、最重要的代表。这是历史的选择,中华民族的选择。就主观条件而言,毛泽东胸怀天下,生性好学,博闻强记,成为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承传者,和中华民族生存智慧的集大成者。他又能得时代风气之先,接受马列主义的西方先进思想文化,并使二者融会贯通,在中国的土地上生根、开花,长成参天大树。他情感丰富,精力旺盛,永不疲倦地寻求新知,探求真理,理性的思考结晶成为了开国定邦的思想体系,这就是毛泽东思想;情感的酝酿迸发铸成了横绝于世的瑰丽诗篇,这就是毛泽东诗词。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时光淘洗,毛泽东诗词中的上乘之作已然完成了一个经典化的过程,作为晶莹璀璨的浪花汇入了瑰丽壮阔的中华文化长河之中,并以其气势磅礴、想象浪漫、文辞华美三个鲜明的艺术特色傲立于中华诗词之林。

毛泽东在庐山 1961年 吕厚民 摄

  气势磅礴|  李白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来发思古之幽情,而毛泽东是一个亲历战争的统帅,以笔蘸血,用生命在写诗。这也是他和中国历史上的绝大多数骚人墨客的最大区别。

  大体而论,毛诗充满了革命的英雄主义、浪漫主义和乐观主义。但也还可以有个解释,叫作“霸蛮”,霸王的霸,蛮横的蛮。这是湖南人的方言,“吃得苦,不怕死,耐得烦,霸得蛮”者,即可做大事者。毛泽东就是特别“霸蛮”。文雅的说法我们可以征引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的第十二品“豪放”,曰:“观化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处得易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天风海浪,大气如虹,如毛泽东者,千年以来也不过二三子,正好做了“豪放”的注脚。正如他浓郁的“昆仑情结”,没去过昆仑山,但却喜爱昆仑的宏大雄伟,横空出世,赋诗一首《念奴娇·昆仑》,表达他倚天裁山的雄魄。再比如他的“鲲鹏情结”,曾在诗词中四次用到鲲鹏的形象,“扶摇直上九万里,背负青天朝下看”,真是行神如空走云连风。

  换一角度,我们可以做点量化分析,比如毛泽东诗词中好用大的字眼,名词如天、山、海,量词如亿、万、千之类的,平均每一首里不止一个“万”字。“看万山红遍”、“万类霜天竞自由”、“粪土当年万户侯”、“万里雪飘”、“一万年太久”、“寥廓江天万里霜”、“敌军围困万千重”、“飞起玉龙三百万”、“万水千山只等闲”、“万户萧疏鬼唱歌”、“百万雄师过大江”……比较集中的如《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

  “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雾满龙冈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二十万军重入赣,风烟滚滚来天半。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

  看看这气势,用了3个“天”、3个“万”、2个“千”,还不包括“冲霄汉”、“红旗乱”、“风烟滚滚”这样的大词,真是声色雄壮,文气浩荡,一泻千里、势若长江大河! 

  再如现在盛传的毛泽东16岁时写的《咏蛙》:“独坐池塘如虎踞,绿杨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这哪里是青蛙,简直就是一只老虎嘛。

  到了32岁,毛泽东写下《沁园春·长沙》,“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虽是一介布衣,但有问鼎天下之气势。更见豪迈的是在结语中宣告:“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要以人力游泳击起的浪花去阻遏飞速的行船,这是何等气魄!青年毛泽东就是要做时代的弄潮儿,掀起革命的洪波巨浪,去打翻那艘老旧的旧中国的破船。24年后,由毛泽东领航和掌舵的新中国的航船驶出了东方的地平线。

  而且,他的这种胸襟和气魄是在斗争中不断发展和扩大的,比如说《如梦令·元旦》:“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

  这是1929年冬,“古田会议”刚刚结束,国民党便集中闽、粤、赣三省16个团的兵力来围剿红四军,为安全计,朱、毛分兵转移,毛所率部队多不过千数,而且弹尽粮绝,衣衫褴褛,生死未卜,但毛这时把生死置之度外,完全变成一个诗人了,以审美的眼光去看半山腰里的红军队伍逶迤而来,只觉红旗招展,风光如画。这哪里是出生入死,杀开血路,完全是观光旅游嘛。这是何等气魄,何等境界!

  还有1933年的《菩萨蛮·大柏地》:“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就我的目力所及,自古至今,写彩虹的诗,就没有能超过毛泽东这两句的。接下来的两句,也写得非常生动和形象,“雨后复斜阳”——傍晚的时候,雨住天晴了,或者说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大块大块的云彩迎头飞过,当彩云遮日的时候,山就显得更加翠绿,更加青苍,正是“关山阵阵苍”啊。有过农村或山地生活的人,一定会觉得这个场景很亲切,很生动。尤为精彩的是后面,“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大家请注意,当年那密集的子弹打的就是毛泽东,没被打死已是万幸,但是毛泽东居然还能带着欣赏的心情来赞叹这弹洞班驳的墙壁点缀了山村的美丽,“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这和“战地黄花分外香”有异曲同工之妙,都不是常人的心境。

  再说一首《清平乐·会昌》。1934年秋,毛泽东久已被剥夺了一切实职,可以说是政治生涯的低谷,甚至还有性命之虞,一般人都会心情沉郁,满腹牢骚,然而毛泽东却豪迈地唱道:“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会昌城外高峰,颠连直接东溟。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格调明朗,情绪阳光,哪有丝毫压抑感伤之状?更有一例,毛词《忆秦娥》堪比李白。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我们就和李白来比《忆秦娥》。据考证,《忆秦娥》词牌为李白所创,原词是: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是一首好词,尤其最后八个字为王国维所激赏,认为“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

  我们再看看毛泽东的《忆秦娥·娄山关》: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显而易见,毛词夺胎于李词,韵脚一样,风格迥异,一为高古悲慨,一为豪迈沉郁。而且,就风格意境而言,这首词在雄放、阔大的意境中所透露的沉郁、凝重、苍凉,恐怕堪称毛词之最。这就无意中泄露了毛泽东诗词创作中的一个特点,即写作心境与审美风格有一个反差,压抑、郁闷、低潮时写的诗词往往阳光豪迈。但这首《忆秦娥》写于遵义会议之后,应该是顺利得意之时,反倒悲凉沉重了。是否成了第一责任人,天将降大任于斯,要挽狂澜于既倒,更觉任重道远了?但无论如何,这首《忆秦娥》最妙处也在后面八个字,据作者说,是在战争中积累了多年的景物观察,一到娄山关这种战争胜利和自然景物的突然遇合,就造成了他自以为颇为成功的这两句话。在诗词创作上一贯自谦的毛泽东自我表扬的诗词唯此二句而已。

  如果大家有傍晚登高望远的经验,看群山如浪奔来,在夕阳的辉映下由黛青到钢蓝到绯红再到血红,景象何其壮观。然后再由此想到毛泽东缔造的人民军队血战无数,血染山河,从江西到遵义,雄关如铁,都已迈过,但“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即便如此,也还要杀出一条血路,勇往直前。情景交融,衬托出了这首词的格调之悲凉,气韵之慷慨,意境之阔大,画面之壮美,色彩之艳丽,它的情感、力度,我认为比李白有过之。不是说毛泽东的诗歌才华超过李白,而是说毛泽东的战争生命体验为李白所未有。这就造成他们的重要区别,李白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来发思古之幽情,而毛泽东是一个亲历战争的统帅,以笔蘸血,用生命在写诗。这也是他和中国历史上的绝大多数骚人墨客的最大区别。我们不能总体上说毛泽东的诗词达到了李白的水平,但就说这一首,尤其是这个结尾,是超过李白的。

  这固然是毛泽东乐观自信性格的自然流露。但是另有一点也值得注意和重视,那就是毛一方面重视文艺创作的宣传作用,但另一方面,在自己进行创作时,却不仅能超越一己之悲欢,还能超越功利,超越政治,超越宣传,真正进入到艺术和审美的境界。这也是他的多数作品却能穿越时空,超越时代,永葆艺术活力的根本原因。

  毛泽东在逆境中的泰然心态,其实是以顽强的斗争精神为支撑的,而不断斗争的胜利,又激发了他更加豪迈的乐观主义。但是,青年毛泽东“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斗争格言最终演变成了晚年毛泽东的斗争哲学。以至于夸大主观意志的能动性,迷信“精神原子弹”的无限威力。到上世纪60年代以“反修”为主题的诗词中,就明显开始气胜于韵,带有主题先行的意味,例如“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冻死苍蝇未足奇”;“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等等。固然豪迈大气,但形象单薄,内容空泛,诗意不足,导致了毛泽东晚年诗词艺术水准的下降。流风所及,从者如云,但稍有不慎,即坠入“假大空”的陷阱。

毛泽东和艺术家在一起 1956年 吕厚民 摄

  想象浪漫|  这时的毛泽东早已从儿女情长、生离死别中超脱出来了,他把一杯人间的苦酒酿成了一场漫天花雨。章士钊曾问毛泽东“骄杨”二字何解,毛泽东答曰:“女子革命而丧其元,焉得不骄?”

  毛泽东自己说:“我的兴趣偏于豪放,不废婉约。”岂止不废,其实毛还颇为得意他的婉约之作,据我看来,他的几首婉约之作都是上品。比如写给杨开慧的三首词,《虞美人·枕上》《贺新郎·别友》《蝶恋花·答李淑一》。不单婉约,而且都很好地体现了毛泽东浪漫的想象力。下面逐一解析:

  《虞美人·枕上》是毛泽东的第一首词,写于25岁那一年,也是他的第一首情诗,是写给新婚妻子杨开慧的,也是毛泽东毕生创作中唯一没有政治色彩,表达个人情感最为纯粹的作品。新婚不久骤然别离,长夜难眠,辗转反侧,毛泽东的炽热、深情、真挚在其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开篇两句就起手不凡——“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所谓愁是一种心境,一种情绪,莫可名状,最难形容,古人的妙句无非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言其烦;“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言其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言其长;而毛词是言其形,形象清新,想象别致,自出机杼,俨然又一婉约名句。

  时隔5年,毛泽东正值而立,在国共两党中,或身居要职,或崭露头角,正是一代才俊,任重而道远。但为了革命大业,他不得不抛妻别子,出门远游。一方面是娇妻稚子的温馨小家,一方面是凶险莫测的茫茫征程,毛泽东选择了后者。但离别之痛、后顾之忧却油然而生,千言万语汇成了一首《贺新郎》。毛泽东一生为杨开慧写了三首词,这是其中的第二首,也许是这首词暗示出的命运的神秘性使毛泽东终生对其另眼相看,前后珍藏、修改了半个世纪。直到1973年还翻捡出来大改了一遍。今天我们回首赏析这首词,确实能嗅到一丝不祥之音:“挥手从兹去。更哪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临别之际杨开慧那幽怨的神情深深地铭刻在毛泽东心中,或许杨开慧也有预感,一次普通分手,可能变成永诀。“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真是一语成谶,终身追悔莫及。“人有病,天知否?”有点天人感应的意思,这种超越天人之隔的心灵感应和神奇想象,使毛泽东为婉约派又贡献了一首杰作。

  毛、杨之间的这种深厚感情和神奇感应,经过30多年的酝酿和发酵,终于又诞生出了一首大家所熟知的游仙诗,这也就是他写给杨开慧的第三首词《蝶恋花·答李淑一》: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这时的毛泽东早已从儿女情长、生离死别中超脱出来了,他把一杯人间的苦酒酿成了一场漫天花雨。“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杨”字前面加一“骄”字,毛泽东的骄矜心态,跃然纸上。章士钊曾问毛泽东“骄杨”二字何解,毛泽东答曰:“女子革命而丧其元,焉得不骄?”沉重的历史已成往事,革命的英烈却羽化登仙,成为了寻访月宫的客人,“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为什么是桂花酒而不是别的酒?咱们后面再细说。酒过三巡,神奇的场面出现了,“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大家想想,这是何等壮丽、壮阔的景象!以万里蓝天为背景,以千朵祥云为舞台,寂寞嫦娥长袖善舞,以慰忠魂,这种想象的浪漫不羁,豪迈无涯。然而真正的高潮还在最后,“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其情绪、意境陡然间由凄清、凄美转向了热烈、放纵,一腔深情化做豪雨,告慰天下。可以说,这首词出于婉约而又超越婉约,前婉约而后豪放,集婉约和豪放于一身,是千年婉约派中的一声别调。

  现在我要说说为什么吴刚捧出的是桂花酒。当然有人要说了,吴刚在月亮上砍桂树嘛,自然就是桂花酒了。其实不仅如此,这里面毛泽东还深藏了一个寓意,这就涉及了毛泽东的第二个妻子——贺子珍。

  众所周知,贺子珍当年是井冈山下永新城里的第一美人,1928年龙源口大捷之后,18岁的贺子珍和毛泽东结婚,此后历经五次反“围剿”,在长征路上遭遇敌机扫射,身负重伤,艰难辗转,最终跟随毛泽东到了延安,从1928年到1937年底,可以说陪伴毛泽东走过了最困难的十年。但到延安以后就开始有新情况了,一个是出现了外国女记者,比如史沫特莱,比如路易斯·施特朗,她们作风开朗,性格活泼,对毛、朱采访同时,便教他们跳舞,以打破延安生活的枯燥单调。很快就在延安形成了一股跳舞之风,凡是从前线回来了重要将领,首先是宴会,然后就是舞会,此其一。其二,国统区开始有大批青年女学生投奔延安,毛泽东和青年女性接触机会自然就多了,贺子珍因此吃醋、赌气。但又没有及时和毛交流沟通,一直憋到1937年底,有一天晚上,当贺子珍收拾东西要离家出走了,毛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两个人此前有很多口角,但这次毛流泪了。有资料说,毛泽东当着女人的面流泪只有两次,这是第一次。他劝贺子珍,但贺子珍执意要走。之后毛的信追着贺到西安到迪化,都未劝住,贺辗转一年到了前苏联,到了莫斯科就后悔了。1959年庐山会议期间,毛想起来要见贺子珍,让时任江西省委第一书记杨尚奎的夫人水静和时任省长方志纯的夫人朱旦华两个人办这个事,把贺子珍接到庐山上。水静回忆录《陪贺子珍上庐山》为第一手资料,记录了当时情景,就是水静陪贺子珍进去的,水静在外面的客厅等了近两个小时,贺子珍自己进去和毛在里边谈,近两个小时后毛出来对水静摇头说,不行了,她这个脑子全坏了。就是哭,什么都谈不成。此后,毛还给贺子珍写过很多信,都是通过他们的女儿娇娇转交的,抬头写的都是“桂妹”,因为贺子珍是桂花飘香季节出生的,小名就叫桂花(参见水静《陪贺子珍上庐山》,载《特殊的交往——省委第一书记夫人的回忆》,江苏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1961年9月1日,毛岸青、邵华索求毛泽东书写《蝶恋花·答李淑一》以怀念生母,毛泽东神色凝重,慢慢写出“我失杨花”四个字,当即岸青、邵华以为有误,忍不住问:爸爸,不是骄杨吗?毛泽东停住笔,这时岸青、邵华赶紧递过一张空白宣纸,但毛泽东并没接,而是缓缓地说道:“称杨花也很贴切。”他们认为“骄杨”表达了毛泽东对杨开慧的赞美,而“杨花”则表达了对杨开慧的亲近之情。但我则认为,杨花即是骄杨和桂花(参见邵华主编《书法家毛泽东》,江苏美术出版社2003年版)。

  这是我最近读水静回忆录《陪贺子珍上庐山》的一个新发现和新推断。据此我认为,这首词既是怀念杨开慧,又兼怀贺子珍,一个是他的初恋,一个是陪伴他走过10年最艰苦岁月的人生伴侣,是写给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的,所以写成了一首绝唱。

 朱向前手书毛泽东诗词《沁园春·雪》

  文辞华美|  形势如此严峻,红军命运危如累卵,但在毛泽东看来似乎胜券在握,胸有成竹。因为他深知,打仗打的不光是人力和武器,最终打的是文化,所以他才在长征路上多次放言要以文房四宝打败蒋介石国民党。这决不是一句玩笑话。

  文采历来是毛泽东臧否历史人物的重要标准。他自己也看重文采,追求文采,并且以文采自傲于世,他写文章追求“神气”,追求“光昌流丽”、“势如破竹”,他写诗词亦如是。下面我们举例分析。

  一般看来,两首《沁园春》是毛泽东诗词中气韵兼胜的代表之作,我们就来看看这两首《沁园春》的上阙: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这两个半阙都色彩明丽,形象生动,气势磅礴,文辞华美。但细观之下,又各有不同。前者体现了青年毛泽东对世间万物充满了探索和好奇之心,仰观俯察,细致入微,以至于“鹰击长空,鱼翔浅底”都历历如在目前。后者则反映了中年毛泽东将个人和民族命运结合在一起并握于股掌之中,雄视天下,这时候看世界就观其大略,变成了粗线条,“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多大的庞然大物在他眼中也成了芥子。而且,从这两首《沁园春》中各取一句,恰成了一对妙联,正是毛泽东一生的真实写照,上联:“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下联:“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人们如此熟悉的例子不胜枚举。下面再挑几个七律中的颌联和颈联来看看——

  “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七律·登庐山》

  “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七律·答友人》

  大家仔细看看,“云横”对“浪下”,“九派”对“三吴”,“浮黄鹤”对“起白烟”;“洞庭波涌”对“长岛人歌”,“斑竹一枝”对“红霞万朵”,“千滴泪”对“百重衣”,“连天雪”对“动地诗”,是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量词对量词,色彩对色彩,对得何其工整,何其漂亮,用毛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光昌流丽”,他喜欢用这个词来形容文章写得漂亮。

  这是一种文雅华丽的,还有一种就是口语传神的。比如:“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把敌酋师长的名字直接安到词里,不禁让我们想起辛词:“试问天下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而且行军队伍中一片欢腾声如在耳畔,颇有神韵。再比如:“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如话桑麻,声声悦耳。再比如:“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娓娓道来,质朴动听,虽如白话,但气韵生动,意境高妙。

  最后,为了更好地说明问题,我们就以集“气势磅礴、想象浪漫、文辞华美”三点于一词的《沁园春·雪》下阕展开分析: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提请大家注意这个“惜”字,是可惜的惜,惋惜的惜,叹惜的惜。叹惜谁呢?叹惜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大家知道,这五位可是在两千多年来中国历史上350多个皇帝中能入得了毛泽东法眼的屈指可数的明君雄主,其他的根本不在话下。就这五位,还让毛泽东为之叹惜。叹惜什么呢?“略输文采”,“稍逊风骚”,“风”乃《国风》,“骚”乃《离骚》,是文学作品的总称,也是才华的代称,说的是一回事。都是文采不行啊。跟谁比不行呢?要有个参照嘛,那就是跟我毛泽东比不行啊!毛泽东的高度就在这里,他纵览中国两千年,皇帝无数,英主辈出,但都文采略逊,风雅不足。不过毛泽东还是给予了前面四位足够的尊重,措辞相当温和,只是“略输”和“稍逊”,至于成吉思汗,那就很不屑了。你看看,“只识弯弓射大雕”,只会用箭射鸟嘛。

  再换一角度看,我们应该重视这首《沁园春》的写作背景。1936年2月5日,毛泽东率领红军东渡黄河去抗日,在山西黄河边一个小山村遇到大雪,2月6日便写下这首词。大家别忘了,1936年底就发生了“西安事变”。也就是说,当时中央红军到达陕北不久,可以说立足未稳,人枪不过两三万。而1936年上半年,蒋介石部署已毕,张学良的东北军,杨虎城的西北军,胡宗南的中央军,三十万大军已兵抵潼关一线,准备往陕北压过去,对中央红军一举歼之。从这个意义上说,“西安事变”确实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

  形势如此严峻,红军命运危如累卵,但在毛泽东看来似乎胜券在握,胸有成竹。他的自信和底气究竟在哪里?要我看,只能说是文化。因为他深知,打仗打的不光是人力和武器,最终打的是文化,所以他才在长征路上多次放言要以文房四宝打败蒋介石国民党。这决不是一句玩笑话,因为在国民党第一次、第二次代表大会上,毛先后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和国民党的代理中宣部长,在国民党里也是首屈一指的大才子,颇为汪精卫、胡汉民所看重。毛当时在国民党里的地位和影响甚至远远超过他早期在中国共产党里的地位和影响,所以他很清楚他的对手蒋介石们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情形果然如此,时隔十年,羽翼丰满的毛泽东应蒋之邀单刀赴会,前往重庆谈判,适逢老友柳亚子索词,“索句渝州叶正黄”,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啊!毛泽东信笔写下《沁园春·雪》相赠。这是纯粹的个人行为,诗友唱和嘛,不需要经过政治局,也不需要五大书记讨论,但它却像中国共产党的胜利预言,在1945年11月14日的《新民报晚刊》上一经发表,立刻轰动了重庆,轰动了国统区。按照我的说法,第一,它横扫20世纪中国词坛,这首词一出,别的就没有啦;第二,它粉碎了国民党对朱、毛,对红军的妖魔化。国民党操纵的媒体长期宣传朱、毛土匪共产共妻、杀人放火,甚至在茅台酒池子里面洗脚……那么人们就要问了,一个土匪能写出如此大气磅礴、风流倜傥的词来吗?别说土匪了,你蒋委员长能写得出来吗?

  打死蒋委员长也写不出来,而且确实让他看傻了眼。他首先是不敢相信这是毛泽东写的,他问他的侍从室主任、大秘、文胆陈布雷,毛泽东能写出这个词来吗?是不是毛泽东自己写的?陈布雷说,据我了解,毛泽东这个人对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国古典诗词造诣很深,我看像是他写的,别人恐怕还写不出来。蒋介石更加气急败坏,对毛词中的“帝王气”心有余悸,对毛的才气妒火中烧,说,咱们能不能弄一点词,跟他和一和,把他这首词给灭了?陈布雷领命而去,把重庆一流的诗人作家教授都叫来,开会布置任务,连夜加班加点写。写出一大堆来,送给蒋介石看,蒋越看越摇头,越看越叹气,也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更加反衬出了毛词的伟大,实在没法跟毛泽东比啊!也就是说,你贵为委员长,举全国之力,就弄不出这样一首词来。你说这首《沁园春》有多大的威力吧!这不是多少个军所能比得了的。这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文化“软实力”最具说服力的典范。而且,由于这首词,征服了整个国统区无数的文化人、知识分子。得民心者得天下。抗战胜利后,正是中国面临向何处去的十字路口,如果这个时候让大家在毛和蒋之间做个选择的话,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中国传统文化选择领袖的最高标准,就是君师合一,毛泽东集王者气和风流气于一身,就是最理想的领袖了。大家可以回忆回忆重庆谈判期间毛和蒋的照片,蒋常常是戎装笔挺,却显得有几分呆板,毛虽然衣着平平,略显土气,但神态自若,是真名士自风流,惟大英雄能本色,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大气和安祥。二人并立,蒋倒有点像毛的侍从。要说重庆谈判的收获,有一半要归功于《沁园春·雪》。

  真正把毛泽东这首词和好的是柳亚子,他的下阕是这么说的:“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只解牢骚。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秾情着意雕。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他这个说得严重了,我只说横扫20世纪中国词坛,他说是横扫1000年——“看千古词人共折腰”,在他看来,豪放大师苏东坡还气势不够,“气吞万里如虎”的辛稼轩,也只会发发牢骚……为了表达他的诚心诚意,1945年10月21日柳亚子又应尹瘦石之邀,在自己的和词上欣然命笔,加了一段跋,云:“毛润之沁园春一阕,余推为千古绝唱,虽东坡、幼安,犹瞠于其后,更无论南唐小令、南宋慢词矣。……余词坛跋扈,不自讳其狂,技痒效颦,以视润之,始逊一筹,殊自愧汗耳!”显然,柳亚子在这里是捧毛词而抑苏、辛,实心诚意难能可贵,言辞过激可以理解。

  综上分析,现在可以给毛泽东诗词作出一个基本判断和结论——

  第一,毛泽东是一流诗人。

  即便把毛泽东诗词放在中国两千多年的诗歌长河中比较,也有大约五分之一的作品不会输给大家。前面说了很多例子就不重复了,这里再说一个小令就是《十六字令·山》。也许是我孤陋寡闻,在我的阅读记忆中,历史上的十六字令就没有名篇。为何?因为它的形制过于短小,十六字令就是十六个字,还没开头就已经结束了,此所谓英雄无用武之地,但是让我们看看毛泽东是怎么写的:

  “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虽然短小,但口语生动、描绘传神,无论言其高、言其雄、言其险,都有一股大气磅礴于其间,毛诗全部特点都浓缩于此,此篇一出,改写了中国诗史上十六字令无名篇的历史!

  此篇的创作时间,毛泽东自署为“1934-1935”,也就是说三首十六字令48个字,毛泽东在马背上推敲了一年。那时候正值长征,虽然天上有飞机,后面有追兵,经常突围生死关头,艰难困苦,莫此为甚。但是,一是两万五千里长征毕竟是打的时间少,走的时间多,毛泽东骑在马上摇头晃脑,吟咏推敲,20年后,他有些留恋地说:“在马背上,人有的是时间,可以找到字和韵节,可以思索。”毛自称“马背诗人”,即由此而来。这是我们可以想象的长征途中的另一个毛泽东。二是枪林弹雨、九死一生,毛泽东虽然身为三军统帅,但是同时又是马背诗人,似乎完全将自己置身世外,以郊寒岛瘦的苦吟精神来苦苦追求48个字的最佳效果。这种身份的反差和精益求精的创作态度的奇妙组合,成为了古今文学史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第二,毛泽东古为今用。

  毛泽东完成了古典诗词的现代转型,就是把中国古典诗词用来反映当代生活,反映无产阶级革命斗争,这几乎是毛泽东一个人完成的,而且完成得非常杰出和自然。

  毫不夸张地说,经过艺术创新,毛泽东诗词已然成为了中国古典诗词的最后一座高峰和传统文化向现代文化转型过度中的一座重要桥梁。毛泽东诗词中的许多名篇名句,已经成为了中华文化长河中的瑰宝和当代中国人耳熟能详的警句格言。比如: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江山如此多娇”、“风景这边独好”;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不到长城非好汉”、“踏遍青山人未老”;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

  其实在诗歌以外,毛泽东所创造的语言产生了更加深刻广泛的影响,比如说曾广为流传的毛泽东影响中国最为深远的十句话:

  最具真理性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最鼓舞人心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最豪迈的: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最大气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最谦虚的: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

  最震撼的: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最威严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最自豪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最有志气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最无可奈何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这都已经成为了毛泽东巨大精神遗产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深刻地影响了几代中国人。就诗词而言,它的普及程度无人可及,创造了中国诗歌史上的奇迹。

  第三,毛泽东诗史合一。

  据查,从25岁的毛泽东1918年写下《送纵字一郎东行》明确表明革命心志,到1949年写《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30年恰巧有28首诗词,正好对应和记录了毛泽东开创和领导的28年武装斗争。你可以说是巧合,也可以说是天意。用自己大气磅礴的、瑰丽多姿的、文采风流的诗词创作,有意无意地记录了自己领导的艰苦卓绝的、惊天动地的、波澜壮阔的、翻天覆地的斗争历程。所谓艰苦卓绝,就是一介书生,起于草莽,千难万险,艰苦备尝;所谓惊天动地,就是以弱抗强,以卵击石,石破天惊;所谓波澜壮阔,就是从小到大,百川归海,势不可当;所谓翻天覆地,就是乾坤再造,捣它一个底朝天,开创了一个新纪元。毛泽东是用诗写史,也是以史写诗,正事写史,余事写诗,诗史合一,是为史诗。这才是一等一的大诗人大手笔。

(编辑:孙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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