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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真實的路遙
2019-11-29 10:20:25 來源: 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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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郭紅松

  2019年12月3日,是作家路遙誕辰70周年紀念日。路遙的生命雖然只有匆匆40余年,但他的作品,他的精神,卻照亮了無數讀者的人生道路。本文作者是路遙的同事、朋友,在路遙生命的最後兩年,曾陪伴照顧路遙,在本文中,他記錄了自己眼中的平凡而又不平凡的路遙。

  2018年12月18日,慶祝改革開放四十周年大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隆重召開。在這次大會上,已故著名作家路遙被中共中央、國務院授予“改革先鋒”榮譽稱號。

  這份榮譽對路遙來説,實至名歸。作為改革開放的親歷者和見證者,他用手中的筆深刻描繪了1975年至1985年間波瀾壯闊的生活場景。這是黨和政府給他的最高褒獎,也是對他文學創作的再一次肯定。

  然而,這位被授予“時代先鋒”的人,離開這個世界將近30年了。

  路遙是一位有著遠大夢想的偉大作家,幾十年來,他用殉道式的寫作方式,“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的創作精神,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創作出一部部精品力作。

  無論是《驚心動魄的一幕》《在困難的日子裏》《人生》,還是後來獲茅盾文學獎的《平凡的世界》,以及他最後的生命絕唱《早晨從中午開始》,這些作品傳遞了正能量,激勵了一代又一代有志青年。

  他是文學戰線上的一面旗手,也是時代的歌者,站在陜北黃土高原,描繪祖國大好河山,抒發向善向上情懷,使讀者産生強烈共鳴。

  路遙,無愧于這個時代,無愧于腳下的土地。

  偉大的養母,含辛茹苦地培養出一位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家

  路遙,一個貧苦農民家的孩子,出生在陜北清澗縣石咀驛的王家堡。在他的記憶中,兒時幾乎沒吃過一頓飽飯,苦難緊緊伴隨著他。

  8歲那年,家裏實在養活不了他們兄妹幾個,忍痛割愛,把他過繼給延川縣郭家溝村的伯父。很難想像,一個家庭會把長子過繼給別人,也許唯一能解釋清楚的就是一個字——“窮”。

  就這樣,路遙從清澗到了延川。

  路遙去的郭家溝,跟王家堡差不多,伯父的家境也不怎麼樣,只能説有口飯吃。路遙像小樹一樣一天天地成長,在村裏上完小學,眼看要上中學了,可上中學得到延川縣城。這是比較嚴峻的問題,以路遙家當時的情況,要去縣城上學,幾乎不可能。伯父是地道的農民,他想讓路遙在山裏勞動。

  路遙從小就是個執著而倔強的人,不會向命運低頭。他明白一個道理,只有勤奮讀書,才能改變人生,否則像父輩一樣,永遠不可能從山溝溝裏走出去。他要把命運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裏。他據理力爭,甚至跟伯父針鋒相對,賭氣地什麼營生也不幹,非要上學不可。村裏一些好心人覺得孩子想上學是難能可貴的事,不斷勸説路遙的伯父,説孩子指不定是塊讀書的好料。

  就這樣,他幾乎用討價還價的方式,取得伯父的同意:如果能考上,就去延川上學,考不上,回家種地。

  路遙真是爭氣,以優異成績考入延川中學。可延川縣城離郭家溝較遠,幾十裏的路,一個上中學的孩子,怎麼可能天天跑回家吃飯呢?

  問題很嚴重,現實很殘酷。

  實在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路遙只好把兩頓飯變成一頓飯。可他正是長身體的年齡,整天在學校饑腸轆轆,怎麼讀書呢?

  養母想辦法給孩子解決吃飽肚子的問題。老人家雞不叫就從家裏動身,走很遠的路到鄰近的延長縣去要飯,把要來的黑饃饃掰碎曬幹,然後步行幾十裏路,送到路遙上學的延川中學。

  可以這樣説,路遙的養母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親,老人家之所以舍近求遠,跑這麼遠的路去要飯,就是害怕給路遙丟面子。

  養母一字不識,她絕不會想到,她用這樣的方式,含辛茹苦地培養出一位獲得茅盾文學獎的大作家。

  是啊,今天,我們在紀念路遙的同時,千萬不要忘記這位母親,她叫李桂英,一位平凡而偉大的母親。雖然她不知道作家是幹什麼的,更不明白路遙創作的小説《人生》《平凡的世界》有什麼意義,但對她來説,自己拉扯大的兒子,是踏踏實實幹事的一個人,她就是再苦再累,也從不給路遙添麻煩,一如既往地奉獻著自己的愛……

  路遙去世了,那是所有熱愛他的人心中的痛。

  那時候,《平凡的世界》的責任編輯李金玉,突然家裏有事,不能從北京去西安參加路遙的追悼會,深感遺憾。後來,她把家裏事一處理完,就去西安祭奠這位優秀的作家。

  李金玉是重情重義的一個人,在編輯出版《平凡的世界》的過程中,承擔了一般人難以承擔的風險和責任,及時而隆重地向讀者推出《平凡的世界》。而路遙去世後,她還要去延安,看望和慰問那位培養出獲得茅盾文學獎作家的母親。

  李金玉一路風塵地來到西安,由我陪著她,祭奠了路遙,然後去延安,同詩人曹谷溪一道,前往陜北延川縣的郭家溝,看望路遙的養母。

  在那些日子裏,老人家得知路遙去世的噩耗,感覺到天塌了下來,她無法接受這殘酷的事實,一個人鑽到爛窯裏哭了一天又一天,整天以淚洗面。

  我們走進路遙曾經住過的窯洞,黑乎乎的,破爛得不成樣子,沒什麼擺設,冰鍋冷灶,淩亂地放著幾只碗,幾個孤零零的老南瓜非常顯眼。路遙的伯父已經去世,家裏就大娘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盤腿坐在土炕上,紅腫著眼睛,呆呆地。看樣子好長時間沒好好吃一頓飯了。

  曹谷溪跟大娘非常熟悉,他爬上光板土炕,喊了一聲:大娘!老人家如夢初醒般地緩慢抬起頭,看見是老曹,一句話也沒説出來,眼淚就唰唰地流下來了。大娘倣佛看見路遙一樣,一把抓住老曹的手,死死不放。

  老曹指著我和李金玉,對大娘説,他倆是路遙朋友,專程從北京和西安趕來,看您老來了。

  大娘流著淚,悲痛地説,我可憐的衛兒,他這下可把我給哄下了,去年他還回來一回,跟我睡在一個土炕上,親熱地跟我拉了一晚上話,説要把家裏的爛窯整修一下,要讓我過幾天好日子,可他怎麼説走就走了呢?

  是啊,路遙,你不應該這樣,應該兌現自己的承諾,怎麼能言而無信呢?這不是你的風格……那時,路遙在全國無限風光,不僅獲得了茅盾文學獎,而且每年再版發行的《平凡的世界》,高居暢銷書榜,被列入高中生必讀書目。可是,對于大娘來説,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路遙。

  是的,路遙是他相依為命的兒子,雖然不是親生的孩子,可她一直把他當親兒子看待,母子在一盤土炕上睡了十幾年,還在一個鍋裏攪了十幾年稠稀。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路遙的成名作《人生》出版,並獲得1981—1982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説獎,別人在她面前誇她兒子有出息,她雖然搞不明白《人生》是什麼玩意,那個高加林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但心裏無比高興。可同時,難免擔心她的路遙,會不會有什麼麻煩?

  事情是這樣的:根據《人生》改編的同名電影在全國熱映,其中有高加林拋棄巧珍的情節,一些老百姓看了電影就有些激動,毫不客氣地把高加林罵了一頓,覺得他是不是良心讓狼給吃了;老百姓同時也捎帶著罵上了路遙,覺得電影之所以是這樣一個悲劇結局,跟一位叫路遙的作家有很大關係,因為故事是他這個人編出來的,説不定他就是一個賣良心的人……老百姓議論高加林的那些話,或多或少傳到大娘的耳朵裏,老人家覺得有些不對勁,感覺到別人不是罵高加林,而是在罵路遙。可老人家心裏清楚,路遙絕不是走後門進城的,關鍵是他沒拋棄城市姑娘,怎能這樣罵他呢?

  可以説,大娘是非常護犢子的一個人,眼裏揉不進一粒沙子,在她的心中,路遙是堂堂正正的人。她理解路遙,懂得路遙,可以為路遙遮風擋雨。在某種程度上,路遙就是她心中的一盞燈。

  就要同路遙養母告別了,看著一身單薄站在院子裏的老人家,我的心裏錐刺般難受,真想上去抱一抱這位大娘,或者安慰她幾句,可我一句話也説不出來,甚至連扭頭看她一眼的勇氣也沒有,只有眼淚默默地流……

  他是一位典型的陜北硬漢,個性鮮明,看上去不善言辭,可內心蘊藏著很多故事

  路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熟悉路遙的人,都知道他嗜煙如命,除了吃飯和睡覺,一般煙不離手。他還有一個愛好是喝咖啡。只要睜開眼睛從床上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趕緊點一支煙,再衝一杯咖啡。這兩樣東西,一樣也不能少,堅持了幾十年。

  路遙矮矮胖胖,戴一副眼鏡,看上去文質彬彬,不善言辭,讓人感覺他這個人城府很深,像一位大幹部。但從他的穿戴來看,卻又邋裏邋遢,一點也不講究,不認識的人絕對不相信他是大名鼎鼎的作家。

  我認識路遙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那時他正在榆林賓館創作《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我是清澗文化局的幹事,想見他,可我不認識路遙,路遙也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我想到了榆林地區群眾藝術館的朱合作。他是榆林數一數二的名人,不僅文學創作上卓有成就,而且沒有架子,那些能寫會畫的人都跟他打得火熱,可以隨便去他家,隨便跟他開玩笑,隨便在他家吃飯。

  朱合作是跟路遙走得最近的一個人。他倆都是清澗人,都從事文學創作。路遙覺得朱合作憨厚實在,兩人成了無話不説的朋友。路遙在榆林賓館創作《平凡的世界》第三部那些日子,對自己要求比較嚴格,確定了創作目標,規定了創作時間,一般人不能打攪。一天的創作任務完成了,如果覺得比較滿意,路遙會主動放松一下自己,賓館的飯也不吃,漫不經心地走到群眾藝術館,去朱合作家吃飯聊天。群眾藝術館距賓館很近,幾分鐘就到了。在朱合作家把陜北飯一吃,再“情投意合”地説笑一陣。有時,朱合作會請群眾藝術館裏的婆姨女子和路遙跳舞。不過,路遙的舞跳得實在不敢恭維,那些婆姨女子實在不願意跟他跳舞,關鍵跳不到一個節拍上,她們細皮嫩肉的腳,被踩了一次又一次。

  在陜北榆林,朱合作是最了解路遙的一個人,路遙也非常信任他。朱合作是一個熱心人,路遙也有情有義,他對朱合作幾乎有求必應,榆林好多縣文化館辦的內部文學刊物都有路遙的題詞,都是通過朱合作穿針引線。

  那麼,我想見已經在全國大紅大紫的路遙,只能求朱合作。

  就這樣,朱合作帶著我,從藝術館走到榆林賓館,見到了我所崇拜的作家路遙。那時候他很年輕,從衣著相貌看,就是實實在在的普通農村青年,沒有錢,買不起像樣衣服。這就是他給我留下的最初印象,這麼普通的一個人,怎麼會寫出這麼厲害的小説呢?

  客觀地説,路遙是待人非常熱情的一個人,而且非常有禮貌,只要興趣相投,沒有不能説的話,甚至心中隱藏的秘密。

  他是一個講原則守規矩的人,從來不逢場作戲,也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是什麼就是什麼

  路遙是從來不計後果的拼命三郎。他以殉道式的精神,以苦行僧式的寫作方式,用六年時間,竭盡全力地投入《平凡的世界》的創作。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永遠地離開了熱愛的土地和人民。

  我所見到的作品之外的路遙,是一個真實的路遙,平凡的路遙。

  他有優點,也有不足。他喜歡洪荒亙古的高原、溝壑縱橫的山體、深深扎根黃土的樹木,以及這一切風景鑄就的陜北歷史。黃土高原孕育了他宏大的人生理想和遼闊的人生視野,他也將這種難以割舍的黃土文明沁入自己的創作中。《平凡的世界》塑造了內心強大、有著強烈英雄夢的主人公,孫少平在饑餓寒冷中仍然不放棄讀書,反而更努力拼搏的形象,是路遙筆下所有人物和他自己人生經歷的投射。這種堅韌蓬勃的力量使高加林走出高家村,使孫少平走出雙水村,也使路遙走出王家堡,成為著名作家。

  因此,在病中的路遙,堅信自己一定能站起來,《平凡的世界》僅僅是他長篇小説創作的開始,他將用十年時間,創作五部長篇小説,每一部都要超過《平凡的世界》!

  路遙性格直爽,非常講原則,從來不隱瞞自己的觀點,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是什麼就是什麼,你絕對不能把一説成是二,把二説成是一,那就麻煩了,他最討厭這樣的人,甚至跟你針鋒相對,認為你這個人有問題,不實事求是,口是心非,簡直是老公雞戴串鈴假裝大牲靈,他會毫不留情地當著眾人面批評你。但在這個社會上,人講的就是面子,人的面子都讓你給撕了,那他能跟你和平相處嗎?他會千方百計找你的麻煩。

  人性是一個永恒的話題。不管什麼人,從事什麼職業,官位有多高,一定要有人性,不要一意孤行,要給自己留條後路,該講規矩講規矩,該講誠信講誠信,那是給自己積德。路遙曾説過這樣一句話:對言行不一致的人,你不要跟他講道理,因為他跟騙子沒什麼兩樣。

  他是一個有原則、有使命、有責任感的作家。

  有一陣子,有種傳言像妖風一樣,傳得沸沸揚揚,甚至有人當面不止一次問過我:路遙和陳忠實關係到底怎樣?有人説他倆見面也不説一句話,背地裏互相攻擊,是不是這樣?路遙和賈平凹的關係如何?據説,他倆的關係更糟?

  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這些好奇的人,不要以為作協是文人扎堆的地方,就會一個個互相攻擊,説對方壞話。我不排除有這樣的可能,但路遙、陳忠實和賈平凹之間,從來沒有這樣的事發生,至少我沒有看到或聽到。

  在我印象中,陳忠實是非常大度的一個人,不管有怎樣的風言風語,他一如既往,一直視路遙是他的小老弟。就在路遙由延安轉往西安住院治療期間,每次我在作協見到陳忠實,他都會仔細詢問路遙的病情,並要我轉告路遙,一定要挺住,有機會他就去醫院看路遙。

  就在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獲得茅盾文學獎後,作為老大哥的陳忠實,在祝賀小老弟的同時,也憋了一股勁,一定要寫一部可以墊棺的書,並像路遙一樣,拿一個茅盾文學獎。據知情人透露,陳忠實老伴曾問他一個十分尖銳的問題,如果老陳寫出的書,成功不了怎麼辦?老陳毫不猶豫地告訴老伴,成功不了,就回家跟你一塊兒喂雞。

  路遙和陳忠實,他倆在文學創作領域裏,相互輝映,一個影響一個,一個激勵一個。

  正如路遙在病床上所説,《平凡的世界》只是他長篇小説的開始,而不是結束,一旦他站起來,他要用十年時間,創作五部長篇小説,每一部都要超過《平凡的世界》。

  可是,路遙再也無法實現自己的宏偉夢想了,他帶著巨大的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給喜愛他的無數讀者,留下了永遠的懷念。(航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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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錯】 責任編輯: 劉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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