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出來恐怕沒人會相信,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近二十年裏,我家年三十這頓年夜飯的菜肴居然一成不變,上菜的順序亦不變,甚至連每人坐的位置也不變。
父親是極其傳統、守拙的徽州人。為人謹慎,處事低調,在家裏講的則是大大的規矩,每年一次的年夜飯也深深地打上了他的烙印。也唯獨在此時,他才放下了平日裏的威嚴,變得和藹可親一些。

紅動狀元城 周冰 攝
那時,年三十是我最幸福的一個日子,沒有功課,沒有訓斥;整個一個白天充滿着不會落空的期待:一年中最豐盛的一頓飯正漸行漸近、分分秒秒地朝我走來。
説起來,我家的年夜飯早在臘月二十三就動作了。我的姑媽——一個典型的徽州女人,用她勤勞的雙手,忠實地執行着父親的一道道指令。其實,做什麼、怎麼做,二十年一貫制,姑媽早就爛熟於心了。買肉、殺雞、剖魚、做肉圓、鹵牛肉……我們的任務是洗碗洗碟——這套餐具不知是那代傳下來的,細瓷、雕花、鑲邊。年三十的早晨,很莊重地從樟木櫃裏取出,一年只露一次臉。
儘管是尋常人家,但家境尚可。年夜飯一年一次,還是挺豐盛的,七碗八碟十幾個菜。現如今很吃香的毛豆腐、臭豆腐,當時屬“下裏巴人”,上不了我家年夜飯的&面。
一張四方桌置於堂前,父親正襟獨坐正面,我們按慣例落座。以前吃年夜飯前,要在銅蠟燭&上點一對紅紅的大蠟燭。後來這程序就簡化掉了。父親一句“開始”,涼、炒、熱、燒十幾道菜就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上來了。
也喝一點不算酒的酒。自家做的酒釀,與秋天落下的桂花瓣(已用冰糖腌好)一起文火慢燉,香甜醇厚,淺酌慢斟。
至今我印象深刻的有三道菜:
一是葛粉園子。粉要從鄉下買,正而八經地從葛根裏取出來的。配料有豬肉丁,以肥為主;冬筍丁,要剛挖出的新鮮貨;香菇丁,也一定是當年的。做成雞蛋大小的園子,放進竹蒸籠,下墊荷葉。大火伺候半小時,掀去蓋子,一把切得細細的大蒜葉撒下去。最後,灑上從同德仁買來的黑胡椒粉,端將上來,翠綠的蒜葉點綴着褐色、亮閃閃的園子。吃到嘴裏,韌而不堅、辣而不烈、香而不膩。
二是炒二冬——冬筍與冬菇的組合。父親一改平日的“君子動口不動手”,這道菜他是要親自掌勺的。他是老中醫,講究搭配,這二冬如何“君臣佐使”,那是一點馬虎不得的。無非是分量多少,切得厚薄、油鹽幾許、火候掌握,忙煞了給他當下手的。端上桌後,眾人齊聲叫好,唯我嘗了一口就再不下筷了,那筍吃起來,有點麻嘴,我又不想違心地恭維父親,常常被人在桌下踢腳、使眼色。
第三道是年夜飯的當家菜——腌篤鮮,集火腿、板鴨、豬小排、肚條、冬筍、黑木耳、肉皮肚、肉圓、豆腐角於一砂鍋。砂鍋是特大號的,直徑足足有一尺。如此多的品種置在其中,似乎還綽綽有餘。這菜最要緊的是火功,且是文火,足以見證徽州人的耐性。
年三十早晨天剛濛濛亮,姑媽就開始忙碌了,櫟炭在爐子裏燒得暗紅,大砂鍋很氣派地踞於其上,有點唯我獨尊的味道。先進去的是火腿、小排;一刻鐘後,板鴨、肚條次之;皆是腌鮮一對一地聯袂而入。火腿是腿心、小排要肋骨、肚條須肚尖、板鴨只取胸脯前的兩塊肉。三小時後放進冬筍、黑木耳、皮肚、肉圓。冬筍的品質自不待説,黑木耳已泡得很舒展;肉皮肚半個月前就到老街的那一家去買了。一進臘月,店家就在門口支起一口大鍋,裏面沸騰着滾油,炸出的肉皮肚又大又蓬鬆,生意甚是紅火,排起了長長的隊。
腌篤鮮裏最後放進的是豆腐角,黃燦燦、四方方,燉半小時就很灌湯了。
父親一手毛筆字相當了得,年輕時開藥方皆揮毫寫就,今觀之,堪為書法作品。年三十的上午,他都要用兩個時辰,裁紙研墨潤筆寫春聯。雖未焚香浴手,但老人家之嚴謹莊重,足以昭展舊式徽州人家的遺風作派。我的事情是研墨,硯淺水清,墨過留聲;再三反復,漸次黑潤,且透發出淡淡的松煙香。父親告誡我:此事雖小,做時也要心靜如水,運力指頭;切不可淺劃輒止,敷衍應付。他對墨的品質亦有怨言,感嘆今不如昔。以前的頂級好墨裏是要放珍珠和麝香的,還有藤黃、皂角、巴豆等等。《本草綱目》就説其是一味藥材,辛、濕、無毒,可治好幾種病。用此種墨寫的字,多少年後都不會褪色的。
他下筆就是一揮而就,腰、腿、臂、腕的勢子很正,如何屏神運氣的則不得而知。內容大抵為淡泊明志、寧靜致遠一類,體現其儒雅風度,鮮有孝悌福壽財。我們如同書童小廝,將寫好的春聯雙手恭恭平平的端至八仙桌上;待到全寫完,還要父子同貼春聯,當然是打下手。門上的位置,上下左右間距,父親都用尺一一量丈;糨糊的稀稠,也很講究。 
山村除夕夜 方紅光 攝
到了夕陽西下,鞭炮聲響成一片時,年夜飯的各道菜全告完成。當下休寧狀元宴裏的十九道菜,近一半我家當年的年夜飯裏就有。説是狀元宴,其實也很平民化的,連接的是人間煙火,無非都是休寧人喜歡吃的菜肴。當然,平日裏可捨不得吃。年夜飯,一年就這一回,每家都是盡其所有了!
整整一天,我們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只聞其香,不知其味,實在饞得不行。要知道,中午吃的是菜煮飯,就着腌蘿蔔幹下去的。也不知是哪位祖宗定下的規矩,父親恪守不變,一家老小誰都不能例外。
這一頓飯,所有的人都可以敞開吃,父親也不再管我們的“吃相”。上菜嚴格按順序依次而行,待到那道腌篤鮮“千呼萬喚始出來”時,我的胃已經被撐飽了。鍋蓋打開,熱氣嫋嫋,香味四溢,眾人熱烈歡呼。挂在正面墻上的祖母像在飄忽的熱氣中似乎變得生動起來,她正慈祥地望著後代們大快朵頤。
此時,我想的是這一切快快結束吧,惦記着飯後長輩們該給我多少壓歲錢了。
前不久,與一幫休寧朋友聊起各家如今年夜飯的菜肴,竟大同小異,且多年不變。在家一門心思操持,這樣有過年的氛圍。一進臘月就開始採買了,年三十一天切洗燉燒,忙忙碌碌,歡歡喜喜,忙得不亦樂乎。或許,這也是一種慎終追遠,年味、親情、鄉愁都有了。
萬千滋味,盡在煙火人間。
作者:許若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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