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黃山當地作家是這樣描寫璜尖一帶的:“璜尖嶺、白際嶺、長陔嶺,像是三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各橫亙在皖浙交界處。這裡長年白雲繚繞,成了徽州與杭州的天然屏障。”
當車過源芳一路攀上時,你會感覺到這樣的描繪是一種寫實。一條灰青整潔的油路像是從大山的褶皺里長出來一樣,游走蜿蜒,九曲八折,銜接藍天白雲。
不由感嘆起當年老人説起璜尖的情景。

雲走璜尖 朱榮明/攝
“那個地方許多人一輩子沒有出山過,老太太第一次見汽車嚇一大跳。”
我無法見證這話的真實性,將信將疑。
第一次見到璜尖人是在屯溪的柴市上叫了一擔柴來家裏。
這是個四十來歲挺壯實的漢子,臉黑黝黝的,腿上套着厚厚的灰白布山襪,蹬着草鞋。挑柴扁擔的一頭挂着一節竹筒,筒頂打了一個洞,用木塞塞着,裏面裝的是用老陳茶泡的釅釅茶水;還有一個布兜子,不用説,兜着兩三個苞蘆粉腌菜餅。
柴兩分錢一斤,沉甸甸的一擔柴一百多斤,賣得三塊多錢。漢子喜滋滋地點完一堆角票分幣,連聲説:不錯、不錯,一分不少。然後掏出一個小布袋,把錢很鄭重地放進去。
袋子縫得很密實,用一根繩子連在褲腰上,開口地方用紐扣扣着。不用説,是他老婆的針線活。
待他收拾好後,父親邀他來家裏坐一會兒,我們要給他倒茶,他連説不要,然後從布兜裏掏出苞蘆粉腌菜餅啃將出來,並問:“可有紅辣椒醬?”
這個我家常備的,於是從罐子裏挖了一調羹給他。他在餅子面上抹了一大半,吃得狼吞虎咽,粗糲的餅渣子直往下掉,他不斷地用手接着,往嘴裏送。
醬很辣,這舌頭還受得了呀?他一點不在乎,顯得很受用。
吃完了,他從布兜裏摸出一根大毛筍,要送給我家。
父親連連擺手不要。漢子説:本來是用筍在街上換碗澆頭面吃的,這不就吃飽了?得要往回趕。
父親硬塞給他兩角錢,漢子推了推,還是收下了。
末了,他把繩子往扁擔頭上繞了幾圈,連説:“打擾打擾”,很標準地拱手作揖,走了。
算算他到家要下半夜了。
父親用手撫筍,讚嘆:璜尖筍一等一的好,山裏人真實在!正好有腌肉,就筍焐肉吧(休寧方言,即腌篤鮮)。
我由此確立了一個觀念:璜尖出好筍,好筍在深山。
這些年,璜尖筍名氣見漲,對我一個嗜筍者來説,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裏走一趟璜尖,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愈近璜尖,路邊山嶺上的竹林愈發茂密高大挺拔,一片片從下到上鋪排着,一直到山頂。聯想到春風吹過,又有多少春筍從竹林裏破土而出,脫殼、拔節,亭亭玉立,兜迎着春風。
村支書老楊在鄉里等我。往村裏的路上,我們聊着,離不開筍。如今,它與箬葉、茶葉一起成為璜尖鄉的“支柱産業”,毛筍的一年産量有兩百萬斤,對一個只有兩千多戶籍人口的地方而言,不折不扣地“靠山吃山”啊!
因為過了時節,村裏顯得相對寂靜,沒有了男女老少上山挖筍,家家戶戶門口筍堆如山,收筍販子絡繹不絕的情景。老楊家的兩位老人一年一般也要挖兩萬斤左右的筍,那些日子夠忙乎的了。
我聽父親説過,毛筍裏數黃芽筍(又叫黃鴉筍)為上品,拱出地表一點點,挖出來筍頭呈鵝黃色。
這種筍,腌篤鮮最好。臘月裏殺的年豬,腌到節後起缸,好日頭曬透。取五花肉燉,筍是“吃油祖宗”,非肥醇之物中和不可。
不少人認為:這道菜,筍比肉好吃。
鮮筍從臘月可吃到春末夏初,依次是冬筍、毛筍(雷筍)、水筍……若想全年有筍吃,必須有筍幹加持。
而璜尖的筍幹,可謂是其中“極品。”
一方水土養一方竹筍。 
翠綠家園(璜尖鄉中山、周家源) 徐美娟/攝
此地山高林密,雨量充沛,光照充足,土質疏鬆,透氣性好,是毛竹茁壯生長的寶地。
新出土的璜尖筍剝到最後,筍體晶瑩潔白;即便是根部,用手指頭輕輕掰下一塊筍肉,放進嘴裏慢嚼,竟也有一股子甜味!
“毛筍做成筍幹是曬的好還是烤的好?”
弄清這個問題,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
聽我這樣問,老楊笑了:“當然是烤的好了!”
毛筍挖出來,剝殼、切開、煮過,曬當然容易,大好晴天,把筍片放在篾匾裏曬上幾個日頭,也就是搬進搬出的功夫;烤可是費時費力多了,吃起來的味道當然更香,更有筍的原味。
“烤是有講究的,木柴、火候等等,還有經驗。”
老楊帶我去看了他家烤筍的地方。不大,類似西南人家的火塘。上面架起網狀的隔條,開的筍一塊塊地擱上去,排列整齊,下面炭火幽紅,不張揚卻火力十足。
隔條是竹子的,用一兩次就焦脆了,換就是了,山裏竹子有的是。
老楊隔壁是筍乾大戶楊伯家,一年毛筍要挖五萬斤左右。他家烤筍幹的地方像一個大箱子,兩邊各有若干層如樓梯一般。火在中間燒,熱量往兩邊去,由大火到文火,完成從鮮筍到筍幹的“華麗轉身”。
“最好用櫟樹,耐燒、味道好聞,烤出來的筍幹香。”
楊伯七十多歲了,身子骨硬朗,精氣神不錯,説起話來中氣十足。
“多少斤鮮筍才能烤一斤筍幹呢?”我問楊伯。
“二十斤左右。”他説。
剛剛出土冒尖的毛筍,往年要兩塊錢一斤,烤成筍幹賣當然要四五十元了;長成竹狀的筍,往往只能賣幾角錢,那筍幹也是最便宜的。
筍幹和茶葉一樣,時令很重要,一分價錢一分貨。
“烤筍辛苦啊,連續幾天幾夜打夜桌(熬夜),不能睏覺;有時打個盹時間長了,筍就烤焦了,要不停地翻動。”

筍幹 璜尖鄉供圖
無論是老楊還是楊伯,都把璜尖筍幹叫做“黃金片”,而不是我們耳熟能詳的“玉蘭片”。
一般人都按食用部位將其分為:筍尖、筍衣、玉蘭片。筍尖自然是最頂端的那部分;筍衣為筍外層的薄片;玉蘭片則是尾筍尖以下兩節到三節的部分,切開後形似玉蘭花瓣,故稱之。
“黃金片”的叫法很實在,透出一種山裏人的質樸。
實至名歸,呈現出的是炭火烤出來的本色。農家筍幹,人間至味。
筍尖燉蹄膀是休寧民間宴席上的一道大菜,過去用來招待貴客;狀元宴裏也有它的一席之地:筍尖寓意拔尖,“膀”與“榜”諧音,遂名為“金榜題名”。
用大號砂鍋燉,端上桌肯定是C位。
而我最喜歡操持的一件廚事:把筍幹泡發得好好的,切得細細地炒肉絲。當然,五城豆腐幹的加入是必須的;
做一碗麵的澆頭。
碗大、湯多、面爽、澆頭足。
筍幹當然要璜尖的,它可是從雲端來的呀!
作者:許若齊
配音:黃永強
視頻:休寧縣融媒體中心

